這也導致公司裏的人處於一種喜他又懼他的共存心理,可歸根結底還是敬重他,畢竟岑諳辦事能力強,在職期間從未出過半點差錯。銷售總監從桌上的小瓷盤摸出一顆薄荷糖放到岑諳手邊,笑著說:“咱們搞銷售環節的未雨綢繆嘛。”岑諳放下手中文件,撚起那顆薄荷糖剝了含嘴裏,透露道:“關於新獵物我也還沒收到確切消息,隻知道不是嚴總盯上的,是人家送上門來的,所以能不能促成新合作還有待商榷。”在一波波展望耀光明未來的談笑風生中,岑諳抱著文件離開了會議室,搭乘電梯迴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裏。他的工位幹淨整潔,桌麵用品擺放有序無一件雜物,資料櫃上的文件按顏色與厚度排列,外側粘著書寫工整的標簽。進過岑諳辦公室的同事都驚歎地問,岑特助,你是不是有潔癖啊?碰上這種情況岑諳都會笑著迴答自己隻是在規整的環境裏幹活會更加投入,實際上最初養成這種習慣,隻是為了控製自己不摻任何雜念而已。仰靠在辦公椅上閉目讓思緒放空了一會,岑諳睜開眼重新投入工作,晃開待機的電腦,對著文檔手無停歇地輸入了一份評估會的總結,趕在下班前發到了嚴若的郵箱。夏季天黑得晚,岑諳從大廈走出來時眼前方還懸著碩大的一輪圓日,他找到自己的車子鑽進去打開冷氣,拉下遮陽板,打轉方向盤離開了公司。政府近幾年實施城區改造政策,岑諳租住的那個舊小區從這年初開始就動了工美化外觀,話說得好聽,事實上又是往水泥地鋪瀝青又是鑽牆打孔埋電線的,沒一個居民說不吵。跟著嚴若打拚的這些年岑諳存了筆不小的積蓄,最近他總琢磨著要買個房子,省得岑愉每天自個兒放學還要倒兩趟擁擠的公交。在停車位上熄了火,岑諳拎起副駕上的蛋糕下車,居民樓沒有電梯,他放輕了腳步上四樓,還沒掏鑰匙就先聽到裏麵的吵鬧聲。一開門,吵嚷停了,屋裏一大一小倆alpha齊齊看向他,小的先反應過來,推翻茶幾上玩了一半的國際象棋衝岑諳撲過去:“爸爸!”大的那個對著被推得東倒西歪的棋子忒不服氣:“岑愉你是不是輸不起!”岑諳把蛋糕放到桌上,撫了把岑愉亂糟糟的頭發, 將他不知什麽時候甩到頸後的白玉平安扣繞迴來塞進領口下:“今天寫作業了嗎?”岑頌惡人先告狀:“寫什麽寫,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小叔說謊!”岑愉摟著岑諳的腰急切地為自己辯解,“我今天早上七點就起來背單詞了,十點之前就把暑假樂寫完了,他那會兒還在睡懶覺,他胡說八道!”他急得臉都紅了,嘴巴叭叭間雙鳳眼也蓄了淚霧,是小孩子不甘被誤解的平常表現。岑諳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尖:“我知道,所以給你買了小蛋糕當獎勵,把手洗幹淨吃一點別吃太多,留著肚子吃飯。”小孩兒好哄,眼淚還沒流出來便收了迴去,鬆開一雙箍在他腰上的細瘦胳膊,蹦跳著跑迴茶幾旁,跪在地毯上收好棋子,然後鑽進廚房洗手。岑諳解掉領帶,對折兩下往岑頌架在沙發扶手上的腿一抽,待他弟乖乖收起腳,他才坐過去:“問你呢,今天寫作業沒有?”七年間,岑頌抽條拔高成勻稱頎長的身形,岑諳站在他麵前跟他說話都要挑高視線,但坐一塊兒的時候岑頌還是習慣蜷起自己偷摸著往他手臂上挨過去,好比眼下,他下巴搭著膝蓋看起來很溫馴,實則整個人都往岑諳那邊倒:“哥,我都要研一了。”“你還知道你研一了?”岑諳說,“我在門外聽著你跟小愉吵架那個勁,我以為你才三歲。”“哥說我是三歲就三歲吧。”岑頌快要栽他懷裏了,“哥,我幫你照看一整天孩子了,你不給我獎勵嗎?”岑諳看著他弟這張仗著雙小狗眼撒起嬌來迷惑性極強的臉,不知道怎麽就說不出話來。當初他離開東口市的第一年冬天,岑頌如往年一樣想要在生日見他一麵,岑諳破天荒的沒有迴複。岑頌就不斷給他發消息,從密集的十分鍾一條,再到一小時一條,最後離生日結束還差一分鍾的時候,岑頌給他發了句“對不起”,盡管岑頌本人可能都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幾秒鍾的語音裏岑諳能聽見他弟壓抑的哭嗓,說哥,我打不通你的電話。其實早在當年換號的同時,岑諳就已經報停了舊號,這事他沒跟岑頌說,可岑頌用害怕家人聽到而刻意壓低的音量跟他說“哥,生日快樂”的時候,岑諳就心硬不了了。他踩著零點的尾巴迴複了岑頌,又給湯婕發了條短信,盡管後來湯婕每年按時趕來祜靈市跟他聊上一會的時候,他依舊沒有喊她一聲“媽”。這麽多年過去,岑頌好像還是維持著一份小孩心性,岑諳不知道他是被家裏保護得太好,還是隻在他麵前這樣。他推開岑頌沉重的身子,起身離開沙發:“擇菜和淘米,自己選一個。”吃完飯是岑頌刷的碗,按他的話說,他還要在這裏蹭吃蹭住好一段時間,家務活就攬他身上。岑頌考研遊到祜靈市這邊的岸上來了,大四一畢業拉著行李跑來敲開岑諳家的門時岑諳還不堪其擾,此時倚在廚房門邊瞧著那一大一小在裏頭嘰嘰喳喳,再轉過眼一一掃視過沙發上亂躺的抱枕、茶幾上三隻緊挨的水杯、岑頌給岑愉夾的掛滿瓷磚牆的娃娃……就感覺現在也很不錯。這種亂糟糟的、鬧哄哄的感覺很不錯。洗過澡,岑諳帶著滿臉倦容窩到床上,掀開筆電打算在睡前將帶迴來的一點工作處理掉,明天無事一身輕地過個周末。屏幕剛亮起,手機接收到嚴若的消息,岑諳看一眼,對方問他現在有沒有空。通常嚴若這樣問他就是想打電話聊工作上的要緊事,否則別的瑣事隻會在手機上發消息。岑諳直接撥了對方號碼,電話接通,他直奔主題:“嚴哥,什麽事?”“我還以為你要陪小愉,抽不出空閑。”嚴若笑道,“我給小愉買了生日禮物,明天記得簽收一下。”當年岑愉從分娩室被抱出來,嚴若是全程見證的,除了岑諳,他把岑愉的生日記得最牢固。岑諳愣了愣,放鬆筋骨倚靠在床頭上,眼睛還盯著電腦右下方的“7/19”:“每年都要你破費,我明天讓小愉親自給你打電話道謝。”“小愉喜歡就行。”嚴若聊完旁的說正事,“岑諳,下周三方便跟我去一趟南澳嗎?”指尖一下絞住褲管,岑諳對南澳二字微微應激,但很快便平複心緒,鬆開手用掌心撫平被攥皺的布料:“那個酒莊合作意願很強烈嗎?”“對,今天我跟他們的負責人見了麵,他給出的價很漂亮。”嚴若說,“具體細節等下周一再談,今天你開會辛苦了,好好睡一覺,明天陪小愉過生日。”電話掛斷,岑諳攥著發燙的機身無神地盯了電腦桌麵許久,直到屏幕休眠,他點擊觸控板喚醒,聚精會神將剩餘的活兒收了尾。關電腦時岑諳瞥了眼時間,23:48,沒上鎖的門外靜悄悄,岑諳估計岑愉今晚是跑去跟他弟一床。留了床頭一盞夜燈,岑諳滑入被窩,結果剛閉眼,那扇房門就被悄摸推開,黢黑的門縫內探出小alpha的臉。留夜燈就是以防岑愉半夜換房,岑諳支起上半身,輕聲問:“不是要跟小叔睡?”岑愉搖搖頭,輕手輕腳關上門,快步走到床邊,蹬掉拖鞋爬上來,將他的小枕頭放在岑諳的枕頭旁邊。明明困得蔫頭耷腦,岑愉還是努力地睜著眼睛看床頭櫃上的電子鍾,在23:59跳到00:00的那一刻,他小心翼翼地卷起一點岑諳的睡衣下擺,暖融融的指腹輕觸上岑諳腹部的那道疤,從一端,輕撫到另一端。“爸爸,我看看今年有沒有變淡一點。”第30章 其實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岑諳就發現自己小腹的那道疤痕沒再變淡了,灰白的一道橫臥在皮膚上,摸上去會感覺到微小的凸起。自從岑愉四歲那年從他小叔說漏的嘴中得知自己從哪裏蹦出來,他每年生日就候著零點掀開岑諳的衣擺看那道疤,起初會咬著唇掉眼淚,說自己那麽大一隻躲在裏麵會不會把爸爸的肚子撐得好疼?岑諳就攬著小alpha的肩膀說不會,爸爸隻覺得像揣著顆寶貴的大珍珠,不讓別人偷走。後來岑愉不哭了,趴在他的肚子旁邊,第一個願望就是新的一歲要看見爸爸的傷疤變淡一點。岑諳看著他眼皮都耷拉下來了還在喃喃自語,又動容又好笑地伸過胳膊把小孩兒往自己身前一撈,再輕輕地放到枕頭上,俯首親了親他的眉心,說:“寶貝兒,生日快樂。”“謝謝爸爸。”岑愉拉起空調被把自己蓋住,睜大的眼睛摻了燈色,似乎又變得有神起來,“明天可以帶我去玩滑輪嗎?”“當然可以,”岑諳說,“明天你可以許很多很多願望當然平時也可以,但明天再貪心一點也沒問題。”就當是把他曾經沒得到過的,都彌補在岑愉身上。岑愉點點頭,往岑諳這邊挪了挪,側躺著閉上了眼。夜燈還盈盈地亮著暗光,每到這天岑諳就很難入睡,他長久地凝視著岑愉的臉,那雙與他不相像的眼睛毫無雜質盯著他看時,他那些不堪的記憶便會在腦海遙遠的深處鮮活起來。不過也僅此而已了,就像他逐年忘記了在分娩室半清醒地被手術刀割開腹部拉扯開皮肉的麻醉撕裂感,他也淡忘了存在於二十歲那個alpha的臉,他記得牢固的,僅僅是那種被傷得痛徹心扉的感覺。這七年來,他生活中被太多事情占據了,很多無足輕重的東西,他記不太清了。等岑愉的唿吸變得平穩綿長,岑諳擰過身撚熄夜燈,把岑愉虛攬進自己懷中。與七年前讓人莫名煩躁的四十度高溫不同,今年七月二十號的祜靈市是無風的多雲天,但氣象台沒說會降雨。上午十點剛過,一輛不算惹眼的黑色轎車從高速路上下來,匯入祜靈市的車流中,七拐八繞後在一家便利店前刹停。應筵下車進去買了瓶水,迴車裏灌下兩口,解鎖手機再次打開郵箱裏助手昨晚發來的與耀商談的總結。上個月他出差迴來習慣性到西下俱樂部小坐,酒剛上來,王睿便順勢坐到他對麵,壓著嗓音說:“巧了。”應筵問,什麽巧了?王睿便衝靠窗的卡座裏那個穿淺灰色襯衫的alpha抬下巴,說:“就是他,當年小岑辭職後他打聽了好幾迴。”alpha獨自坐在那裏,桌上擺了六杯顏色相近的白葡酒,他壓著張白紙寫寫畫畫,估計是自個跟自個玩盲品。應筵收迴眼:“他經常來嗎?”王睿不用查會員預約記錄就把那alpha過來的頻率摸索得一清二楚:“不常,每年一兩迴吧,都是一個人。”應筵問:“沒點人?”為了提高對客人的服務質量,這些年裏俱樂部會定期對長期員工進行品鑒培訓,會員們點人玩盲品的情況也變得尋常起來,但隻有那個alpha對單獨品鑒樂此不疲,屢屢婉拒了點單侍應的暗示詢問。“他以前剛注冊成為會員的時候偶爾也會點人的,誰幫他點單他就喊誰陪他玩,不挑人,估計就是嫌自個玩兒太悶。”王睿說,“不過自打小岑陪他玩過一次,他就不點別人了,可能是嫌別人太菜。”應筵默了會,然後起身走過去,跟那個alpha玩了一場,但並未透露自己的身份。遊戲到末尾二人都很盡興,應筵玩過大大小小盲品無數,不在意地將寫過的紙對折幾下投進空酒杯裏等侍應生收拾,alpha卻從公文包裏拿出個透明文件袋,把自己落了日期的那張放進去,笑著說:“我習慣迴家後再複盤一次,不斷學習不斷進步嘛。”那個文件袋裏已經攢了挺厚的一遝,應筵很突兀地就冒出了那個念頭,按捺著心切聲線平靜地問:“可以給我看看嗎?”他不得不使出極強的定力才讓自己翻動紙張的動作顯得隨意從容而不急躁直到他翻到了熟悉的字跡。岑諳的字太好辨認了,字體偏瘦的楷書,連筆並不多,筆鋒很尖銳,跟本人溫軟的性格極不相似。岑諳的品鑒筆記同樣也在右下角標了日期,最近的一張是在今年四月,最久遠的那張是在八年前的十二月一號。應筵的心緒變得飄忽,他鬆開緊攥住紙張的力道,克製住自己想要高價買下岑諳那幾張品鑒筆記的衝動,歸還的時候盡力收斂自己眼神裏的銳利,沉默地審視了兩眼對麵的alpha。難怪他不再問起岑諳,因為他比誰都要早地找到岑諳在哪裏。待alpha離開俱樂部,應筵馬上從會員檔案裏查了他的信息,隨後迫不及待地用an018酒莊的名義向耀經銷商企業發起了合作邀請。而助手發過來的總結表示,和耀的老板交談過程中雖然看得出對方有合作意向,但對方還想迴去考慮一下,最遲下周一給答複。應筵收起手機,靠在座椅上舒了口氣,大約是久坐駕駛的緣故,他放鬆四肢後有一種蔓延全身的虛浮感,隻想踩在實地上走一走。越過綠化帶的馬路對麵就是環河公園,應筵從扶手箱裏摸上煙和火機,甩上車門走過去。這會兒公園裏來往著不少剛結束晨練的附近居民,不遠處還有皮膚黝黑的老人戴著遮陽帽釣魚,空地上三三兩兩的小孩兒吱哇亂叫著追逐打鬧。應筵碰了碰兜裏的煙盒,又抽迴了手。他從褲兜摸出一支手機殼邊緣都褪色了的手機,點開,電量還剩27%。那麽多年過來,這個手機的續航能力已經不太行了,岑諳剛走的那兩年,應筵每隔三四天才充一次電,現在大半天就得充一次。這也導致他看見電量顯示19%的次數越來越多,於是他勒令自己馬上開始思考那個問題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短,剛開始四五天才思考一次,後來每天都至少得思考一次。沒有人會把一種不適應的感覺持續七年之久的,他七年前對岑諳脫離自己的掌控感到不適,難道現在還在不適嗎?不可能。投入思考的次數越多,那兩年與岑諳相處的細節在腦中盤踞生長的麵積越大,他情難自控地惦念,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越來越明晰。直至今日,那道問題在他腦海裏盤桓了上千遍,以至於他不用等電量19%的時候才急急忙忙開始思考了,18%的那一刻,他就能寫下最終的答案。歉疚毋庸置疑,除此之外,他就是喜歡了,放不下了,他把那張模糊的合影設置成所有人都能瞥見的鎖屏壁紙,酒瓶聖誕樹不限年節終日擺放在俱樂部門廳,聚會時好友問他三十多了還不找一個呢,他說他在找岑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