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在半空的手, 穿過垂落的一截月白衣袖。


    所觸空無一物。


    龍骨屍首空洞洞的眼眶伏在男人身後, 兩方一道盯著他。


    傅偏樓突然覺得荒謬至極。


    屍骨擺在這裏, 人又怎會沒有死?


    那隻是一道虛影,而已。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他唿吸急促,容色一瞬慘淡到有些狼狽, 反手抓緊了師兄的衣袖。


    好似僅有這麽做,才不至於失態。


    “跟個孩子一樣。”


    白承修的笑意染上幾分哀憐,看向謝征, “勞你照顧他了。”


    謝征默然片刻,才問:“白前輩……這是?”


    “一縷殘魂,暫且還沒死幹淨。”


    白承修望著垂頭不言的傅偏樓,“陣起之時,便是殘魂盡日。確定不多和我說兩句話麽?”


    他的語氣異常輕快,好似在午後閑談,而非論及生死。


    見人依舊不吭聲,他不免無奈:“脾性這般固執,莫不是和青蟒學的。”


    謝征頓了頓,抿直唇角。


    細微的變化被白承修察覺到,他蹙緊眉頭。


    他往四下一掃,心裏當即有了計較,微微一歎。


    “強行起陣……可是玉簡有問題?還是說青蟒他出了什麽事?”


    “……前輩死後,”謝征垂眸答道,“他執意報仇,被清雲宗捉拿入牢。玉簡受損,後來陰差陽錯被我們得到,然為時已晚。”


    白承修眼底閃過一絲悲色:“人死如燈滅,他這又是何必。”


    稍稍一停,他忽然想起什麽,麵色微變,問:“是了,界水如何?”


    謝征的目光落在樹後按著陣眼的應常六身上,藍衣公子避讓開臉,藏匿在陰影中,一言不發。


    是不想被認出麽?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說道:“一切尚好。鎮水平患之事,有另一位前輩偶然所得,代而行之。”


    “是麽。”


    白承修放下心來,“多謝那名道友了。”


    緊跟著,他又略帶猶疑地轉向傅偏樓。


    “我本以為,雖不能親自看顧你,到底不至於叫你在外顛沛流離。”


    他低低地說:


    “青蟒被捉,你什麽都不知道,是如何長大的?能走到這兒來,想必很辛苦。”


    伸出手,似乎想要撫摸傅偏樓的頭頂,又緩緩收了迴去。


    白承修輕歎道:“是我托大了。當時,該更慎重些才是,抱歉。”


    魂魄分明沒有溫度,也無重量。


    可那一瞬,仿佛有沉甸甸的、又十分溫和的什麽,輕撫過發梢,猶如幾許清風。


    傅偏樓神情複雜地抬起臉。


    他有些不明白,對方以長輩自居的態度太過自然而然,好似對他有著天經地義的責任。


    但他們之間,僅有血緣,而無情分。他的存在,甚至象征著恥辱、痛苦、背叛與算計。


    無律願意待他好,是因他們為師徒。


    白承修又是為何?


    所謂父親……是這樣的嗎?


    好半晌,傅偏樓逃避般挪開視線。


    “你叫我前來獸穀,又做了諸多安排,想必不止為閑聊敘舊。”他問,“可是有何交代?”


    說起正事,白承修斂去麵上笑意,往天邊瞧了一眼。


    “我觀你們身上,有他們的傳承,想來,曾經發生過什麽,都已清楚了。”


    談及故舊,他神色多了幾分懷念,“就從我拿到《摘花禮道》與空境珠之後說起吧。”


    好友一夜魂斷,天道半邊傾覆。


    以清雲宗為首,道門對孽龍展開聲勢浩大的聲討與圍剿,但以白承修的修為,非是柳長英親自出手,誰也奈何不了他。


    柳長英卻始終未曾出麵。


    白承修覺察到不妙,尤其當他發現,浩浩湯湯的界水之中,居然流竄出濁氣之後,第一時間明白過來


    秦知鄰等人,怕是奪天不成,又折騰出來什麽邪詭法子。


    而就在此時,龍族朝他遞來一個消息。


    幽冥石失竊了。


    “幽冥石乃人間與幽冥的唯一關聯,乃龍族至寶,唯有本家能接觸。是誰做的,不言而喻,那時會遊走在外的,也僅剩我與應龍二人。”


    雖不清楚奪天盟想做什麽,但無論如何,不可讓他們得逞。


    白承修便潛入清雲宗,奪走了幽冥石。


    誰也不曾料到他如此大膽,一時不備,叫他得了手去。此後,對孽龍的討伐愈演愈烈,剔去濁氣,許多修士行事再無顧忌,人妖之間摩擦頻頻。


    終有一日,幾大妖王按捺不住,傳信告知他。


    它們不願再讓道修為所欲為下去,欲在獸穀開戰,邀他前去助陣。


    同時,古龍也召他迴族,令他不準再摻和外邊的紛亂俗事。


    聽到此處,傅偏樓忍不住道:“那你為何不迴去?”


    白承修失笑:“迴去又能如何?有幽冥石在手,奪天盟遲早會找上門來。”


    “龍族……實在不問世事太久,也太過傲慢了。他們不在意道門、妖獸如何,對天道,雖有敬重,卻也有怨憤,不欲插手。”


    他眸色幽幽,“殊不知,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任由秦知鄰等人繼續下去,總有一日,他們也會遭難。”


    “所以,我並未歸還幽冥石,而是將之吞入腹中,與龍骨融為一體。”


    “爾後,我聽見了一道聲音”


    白承修的聲音低下去:“它自稱天道,被壓在界水業障之下,沉入幽冥。它說,這樣下去,界水承受不住濁氣侵蝕,會泛濫成災,使天下傾覆。”


    “它既為天道,掌管萬物之法,便不能棄之不顧,令生靈塗炭。我因吞下幽冥石,與幽冥有了一絲牽連,故而找上我。”


    龍,本就為水域之主;龍鱗龍珠,也素來有鎮水平浪之用。


    白承修便剝下一身龍鱗,吐出龍珠,交與青蟒,解此劫難。


    “但……水患,僅是其一。最要緊的是,哪怕奪天盟拿不到幽冥石,重重濁氣積壓之下,天道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它一旦消亡,世間規矩,便全憑清雲宗那一具傀儡操縱,秦知鄰等人私欲太重,此界,遲早會被葬送。”


    “與其淪落至此,在那之前,它會先一步……覆滅天下。”


    “塵歸塵,土歸土,隨它一並埋葬。”


    迎著一眾驚異的眼神,白承修神色肅穆,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我問它,可有辦法挽迴?”


    他望向傅偏樓,“它說,契機在你。”


    “我?”傅偏樓愕然,“我又能做些什麽?”


    “上古大妖與無垢道體,之所以不同尋常,是因血脈之中,被賦予了一部分天道法則。”


    白承修道,“人取清氣,妖取濁氣,個中有所差別。而你身上,同時流淌著兩方血脈……是真正的天道之子。”


    天道之子。


    傅偏樓不是首迴聽見這個說法了,但無論聽多少遍,都那樣諷刺。


    書中被寫為滅世反派的人,居然是天道之子?


    可笑至極,匪夷所思。


    他扯了扯唇角,問:“天道要我怎麽做?”


    “……它要你去幽冥見它。”


    幽冥。


    謝征蹙眉,又是幽冥。


    喚他的那道聲音,也口口聲聲叫他前去幽冥。


    傅偏樓則看著白承修,眸色晦暗不明:“所以……獸穀外的毒瘴,是你,不,你與天道弄出的東西,為了幽冥石不被奪天盟拿走?”


    白承修道:“是。”


    “會留下玉簡,又諸多布置,是為了將能前去幽冥的這塊石頭交到我手裏?”


    “……是。”


    “為了這……甚至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句話。”傅偏樓攥緊手指,嗓音隱忍,“你就放棄了自己的生路?甘願死在獸穀?”


    “明明,”他咬牙,“明英真人說過,你有一線生機……能留殘魂這般久,你怎會沒有活下來的辦法?”


    他也知曉,這話很蠻不講理。那時事態緊迫,秦知鄰也不是什麽蠢貨,白承修的死,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


    可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倘若白承修能活著。


    他的……父親,還活著的話。


    該有多好?


    白承修沉默片刻,露出一絲略帶惆悵、更多是釋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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