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他忽然說。


    “其實,我不知該如何待你。”


    端詳著那張與自己無比相像的臉,白承修歎道,“我將你帶來這世上,卻叫你背負良多,不能如他人一般平平穩穩、無憂無慮地長大。”


    “非但如此,還要仰仗你去麵對日後的風雨飄搖……實在不是個好父親。”


    傅偏樓咬緊下唇,隻聽他柔聲道:


    “別難過,我這一生,已見識得足夠多。”


    “仙境獸穀,界水幽冥,天下無不踏足。七情六欲,哀怨嗔癡,皆數領會……問心無愧,亦無憾耳。”


    掌心懸在發頂,能夠觸碰到似的,安撫地揉了揉。


    隨後,當真落下一道暖融融的溫度。


    白承修抽迴手,而謝征的手落了下來。


    像是明白了什麽,白承修掃視過靠在一起的兩人,彎了彎眼眸,再一次道:“勞你照顧他了。”


    謝征眸色微沉,隻緩緩頷首。


    隔了一會兒,傅偏樓平靜些許,再度發問:“玉簡有損,你留給我的話,我沒能看完。”


    “你給我……取了一個怎樣的名字?”


    白承修道:“白。”


    者,送死口中玉也。


    傳言說,玉器隨葬可使屍身不腐,而玉置於口中,往往雕作蟬形。蟬於土中蛻變,有複蘇、再生之意。


    “……望你可置死地,而後生。”


    第207章 逢春(十)


    “白……”


    傅偏樓喃喃念叨著, 低眉一笑,“置死地而後生麽,我記住了。”


    他又抬眼看向白承修,有些不自在地說道:“姑且, 我還是比較習慣傅偏樓這個名字。”


    雖說, 其中並沒有什麽好寓意, 他也曾對此耿耿於懷。可身邊人這樣久地叫下來,早已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


    “無妨。”


    白承修揚起唇角, 神色柔和,“尚有時間, 再與我說一說你這些年的事情,可好?”


    “……好。”


    傅偏樓理了理思緒,這些年的事情?


    出生在凡人村莊, 有著清高懦弱的父親,怨天尤人的母親, 心懷不軌的堂舅。日子過得艱苦、無趣、而又孤寂。


    直至大火焚盡一切, 他在荒郊顛沛流離,暈倒後被賣去牙行。


    ……直至他遇見謝征以後,才仿佛真正活著。


    “永安鎮不算大,不過當地人好吃,琢磨出不少粗點心。謝征平日當他的賬房, 我便到後廚和徐師傅學兩手……”


    “也是在那會兒, 我認識了小草就是那邊那位。原本喚作李草, 後來跟他舅舅走後,改姓稱陳草,道號不追。”


    陳不追朝這邊拘謹地笑了笑。


    “他受明英真人傳承,如今越來越神神道道了, 算命的都這樣?”


    “對了,那邊那個是蔚明光,蔚鳳。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出來;他後邊是宣師叔……再然後是瓊光師弟……阿裴……”


    “柳天歌,如今是我的師父,不習槍,改習劍,入了問劍穀當長老……”


    “我還遇見了小貝殼,它和我說了很多和你有關的事情……”


    傅偏樓絮絮地說著,白承修認真地聽著。


    等人一股腦將能想到的東西全都講出來,口幹舌燥,不得不停下歇息時,他方才泄出一絲歎息。


    有些過往,傅偏樓雖說得含糊,卻聽得出背後的不容易。


    好在,雖有哀事,但也始終有陪在身邊之人。


    “這樣……”


    那雙清澈眸中閃過悵然與感慨,半晌,白承修唇角微揚,輕輕笑道,“嗯,這樣也不錯。”


    笑完,他迴首望了眼巨大的龍骨,斂眉垂目,袖手朝後退了一步。


    “時候差不多了。”他道,“你們該走了。”


    “等等……”


    傅偏樓抿緊幹澀的唇瓣,“我還有很多……”


    在白承修溫和的目光中,他不停震顫著眼睫,艱難道:“還有很多事……想與你說……”


    白承修凝視著他,虛虛拂過發梢,神色多有哀憐,就如初見時一般。


    “當真跟個孩子一樣。”他搖搖頭。


    “你是我的父親!”傅偏樓嗓音沙啞,十指緊攥,“對你來說,我本就是……”


    他說不下去,按捺住眼中的濕氣,語氣卻已哽咽了。


    父親該是何種模樣?


    照顧他、保護他、教導他、不讓他遭受磨難與欺淩、像座山那樣替他遮風擋雨?


    倘若這麽看,白承修一定不是什麽好父親。


    深陷詭局,一張臉便足矣引起腥風血雨;又死得太早,來不及留下多少東西。


    可對方也曾在那樣的亡末之途中想過,究竟要給他怎樣的生活。


    他會被青蟒找到帶迴去,引入仙途,會早早知曉自己的身世。他的天賦很好,順順遂遂地修煉下去,總有一日,能突破元嬰,來到獸穀。


    也許不那麽快活,也許會感到辛苦或是難過,但很安穩。這已是彼時,白承修能為他做到的一切。


    哪怕,他的到來並不在對方期望之中……


    奇異的悲傷在心底流竄,令他覺得萬分陌生。


    分明,他們才相認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為何他要如此不舍?


    “……抱歉。”


    與他極其相似、又形容迥異的那張臉上,第一次露出難以名狀的悲戚之色。


    白承修望著長身玉立的青年,眼前則閃過很久之前,龍角嬰孩沉眠的魂魄。


    對方的誕生,來源於心愛之人的背叛。


    他曾一度視之為錯誤,直到在空境珠中窺見那道小小的身影。


    慘白冰冷,沒有半分孩童的紅潤氣色因為,那是個死人。


    為祭爐而誕生的材料,或許剛剛才發出一句啼哭,伸來的手就將他丟進融天爐中。


    沒有娘親哄慰,沒有父親安撫,死得輕飄飄的,所有人都將他視作實現野望的器物。


    可那是,與他留著同樣的血,長著相似的麵貌的存在……是他的孩子,他的責任。


    錯的不是對方,而是他。


    是為他所累,才會經受如此殘忍的遭遇。


    “我曾想過,你會不會怨我、恨我?會不會連玉簡都不屑看,摔碎了事?會不會厭惡我加諸在你身上的一切?”


    白承修緩緩低語,“可你都沒有。”


    “偏樓……白。”他道,“你比我想象中出色得多,也堅強得多。我很高興,很放心,所以,你也不要太難過。”


    “人生常有別時,我知你無恙,你知我釋懷,如此足矣,不必傷春悲秋,徒添煩憂。”


    傅偏樓咬緊下唇,他則微微一笑。


    白焰不知從何處點燃,席卷著爬滿龍骨,謝征目光一凝,拽住還在發楞的傅偏樓,禦劍停在半空。


    而白承修仍站在原處。


    藍色身影在火中明滅,好似揚了揚手。


    下一刻,一道泛著白芒的門扉憑空出現,威嚴的嗓音隨之傳遍整個獸穀。


    “毒瘴既燃,秘境將崩。莫要逗留,速速離去。否則,性命有危矣。”


    周圍愈發灼熱,青煙嫋嫋。


    白承修望向傅偏樓:“待我屍骨焚盡,幽冥石自會現出原形。”


    傅偏樓深吸口氣,闔目應下:“我知道了。”


    白承修笑了笑,朝一旁道:“多謝你們。不必再維係陣法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可是……”


    蔚鳳幾人麵麵相覷,稍顯猶疑。


    “留一人即可。”


    傅偏樓也開口:“先出去吧,外邊,說不準還有場硬仗要打。”


    蔚鳳點了點頭:“多加小心。”


    隨即,又複雜地望了白承修一眼,低聲道:“白大哥……珍重。”


    “此話該由我說。”


    白承修垂眸,拱手敬了一禮,“日後這天下之事,還要仰仗各位。”


    幾人也迴禮道:“我輩修士,理當如此。”


    穿過門扉,他們很快沒了蹤影。


    而陣法失卻靈流,白承修的身影也寡淡許多,近乎透明。


    他看向沒有動作的謝征,後者靜靜伏首:“晚輩不願留他一人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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