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修伸手朝他比劃,靈流在半空勾勒出一道道弧線:“喏,這兒是明淶清雲宗……也就是清雲峰,我們在的地方。這邊呢,是雲儀仙境……隔著界水,就是虞淵。”


    最初的清雲峰已小得不值一提,埋沒其中了,柳長英卻沒有喪失興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再這邊,就是群妖聚集之地了。看,鳳巢長於巨木梧桐,底下是獸穀,兩旁是荒原……上窄下寬,中空,像不像一座鍾?”


    柳長英一絲不苟地記下,打算迴頭見到柳天歌時說給她聽。


    他多看那鍾一眼,忽然說:“清雲峰……這般小麽?”


    “很小,太小。”


    白承修凝視著他,緩緩道,“局限於此,太可惜了。你該到處走走看看,這天下人間,精彩得很。”


    他眼中有萬般異彩,仿佛山嵐湧動,引人入勝。


    柳長英怔了好一會兒,攏袖垂眸:“或許。”


    白承修清楚一時半會兒沒法說動他,也不強求,擺擺手道:“我多與你講講,你便想去了。”


    這一迴,他藏頭匿尾地在清雲峰上呆了半個月,直至傷勢養好。


    臨別時,柳長英站在鬆石邊,瞧著笑意明朗的少年,心頭一陣失落。


    他忍不住問:“十年後,你還會再來嗎?”


    白承修一頓,神色有些奇異。


    好似想笑,好似哀憐,又比那些都柔和許多。


    “你真是……什麽都不懂。”


    他歎息著,“不用十年,十天後就來。”


    柳長英喃喃道:“十天?”


    “嗯,十天。”白承修哄孩子般地說,“你這次救了我的命。作為報答,我以後每隔十天就來一趟,怎樣?”


    “……”


    柳長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但白承修知道。


    那是一個純粹的笑。


    在模樣冷清的青年唇邊,無知無覺地綻開。


    ……


    書上有許多東西。


    書上也沒有許多東西。


    有些需要人教,有些則無師自通。


    於柳長英而言,他對情緒和欲.望的感知,幾乎都源自白承修。


    好似在那隻大妖最初映入眼簾的那一刻起,這張白紙就注定為對方濃墨重彩地塗抹。


    那之後,他才真正活著。


    順理成章地,他墜入情海,從此不見天日。


    患得患失、遍嚐歡愛,不知何時忘記了……他其實並不算人。


    他是師尊與秦前輩的藥人。


    一舉一動,盡在掌握。


    身體、修為、神魂,皆於經年累月的咒術侵蝕中有如篩網般處處疏漏。


    爾後,有一日。


    秦知鄰和方陲抽離了他的人魂。


    柳長英在那一日死去了。


    活著的,僅是一具聽話的行屍走肉。


    行屍走肉按秦知鄰的吩咐,騙白承修與柳天歌服下了一對春蠱。


    ……親手摧毀了他的全部。


    第205章 逢春(八)


    人魂離體後, 本該消散於天地。


    可許是執念太深、怨氣太重,柳長英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凝聚出了一道意識。


    這道意識模模糊糊, 撐著他離開了清雲宗, 四處找尋能夠依附的軀殼。


    獨獨一縷幽精,借屍還魂做不到,他也不願行奪舍之事,孤身飄蕩,一點一點地虛弱下去。


    就在走投無路之際, 他遇見了另一個同樣走投無路的修士。


    偶得奇珍,為好友背叛、謀財害命。


    那人不甘如此憋屈地死去, 在破廟神像後喃喃向上蒼祈願, 倘若他能手刃仇敵,萬劫不複也願意。


    此話上蒼是否聽聞, 誰也不知道,但借破廟香火苟延殘喘的柳長英聽見了。


    大乘期的殘魂,所攜修為境界,幫一介築基弟子綽綽有餘。


    他還不能死, 至少現在不能。他需要一個可供容身的軀體。


    柳長英這般“活”了下來。


    可已太晚了。


    孽龍做盡惡事,死在獸穀,人人稱快;而柳天歌杳無音訊, 不知所蹤,兇多吉少。


    世事大變, 柳長英登上清雲宗宗主之位, 號天下第一人,下三道令狀。


    其一,入道先洗業, 剔去凡根,除去心魔之患;


    其二,過去之事,休得再提;


    其三,天道有缺,自此往後,由他來執掌規矩,領眾修士同登大道之途。


    凡有違者,自會領受反噬之罰。


    於是眾生芸芸,莫敢不從,前塵舊事,皆成遺恨,再也講不出口。


    過往盡數埋葬,可仍有魂靈獨行世間。


    三百年,換七副麵貌,時至今日,很多感情,他其實都分不清了,記憶也愈發模糊。


    願意賭上性命換取力量者,無不是心有所念、意誌堅定之人。


    不止他在改變他們,他們同時也在改變著他。


    但總有東西,永遠無法忘懷,無法更改。


    因為那是,曾經點燃“柳長英”的一切。


    ……


    風吹過,裂穀唿唿乍響,發出空落落的迴音。


    久久無人開口,幾乎誰都在想


    為何會有這種事?


    半晌,一道極輕的喟歎自應常六唇邊逸出。


    他平靜道:“禍根在我,不論有何苦衷,究竟是我的過錯。若我當初對那些人多一點警惕,不那樣聽之任之,也不會有後來的事。”


    可還能如何呢?


    本就從小豢養出的、聽話的器具,是秦知鄰等人操在手裏的一把刀。


    刀殺了人,刀無辜否?


    傅偏樓咬緊嘴唇,欲言又止;對麵卻垂眸,喃喃說: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已沒什麽要緊。天歌尚且活著,比什麽都好。”


    “師父她……”


    傅偏樓喉間發梗,緩緩道,“她如今很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除了還有幾個徒弟要操心外,沒有什麽可煩的。”


    “她從小就靜不下來。”


    應常六像是想到了什麽懷念的事,淺淺浮起一個微笑,“勞你們照顧她。”


    “……你呢?”


    謝征忽然問,雙眸凝視著那道模糊了歲月邊界的身影,“你分明還活著,為何不去見她?反倒叫我們照顧?”


    應常六頓了一下。


    “我並非真正的柳長英。”


    他搖搖頭,“況且,一具身體無法長久容納兩道幽精,不知何時,‘應常六’就會支持不住。”


    “借口。”


    謝征低聲說,“倘若你有此心,總有辦法。你分明隻是”


    妄圖求死。


    如果僅是為了將白承修的玉簡交給傅偏樓,他根本無需執意前來獸穀。


    望了一眼身後的溝壑,謝征歎息一聲:“莫非,你想與白前輩葬在一處?”


    應常六默然不語。


    這些話,謝征本不該說。


    對方如此活著,未嚐不是某種痛苦,但……


    “師父他們,當初定然也發現了端倪。”他抿住唇角,“要給她解釋,不該由我們來。”


    聞言,應常六眸中似乎透出一絲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沒臉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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