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樓冷靜許多,轉過臉道,“是非先不論,你總該給個交代。”


    “交代……”


    應常六低聲:“此身如泥濘,從未清白,不過如此而已。”


    “我自小起,”他闔上眼,歎道,“便是秦知鄰與方陲的藥人。”


    *


    修真界有一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寶,乃萬年靈芝,誕靈化嬰。


    傳聞得其汁液,一滴便可漲百年修為。


    所謂“藥人”,由此而來。


    柳長英在書卷中看見時,著實好生迷惑了番。畢竟,他是人,而非靈芝,不明白為何會被師尊他們稱為藥人。


    後來他才知曉,靈芝嬌貴,難活難養,一日澆幾次水、哪裏的水、曬幾迴太陽、何時曬,皆要嚴苛管控,方能維持藥效。


    在這點上,他便差不離了。


    無垢道體,血肉皆為奇珍,世俗罕見,誰也拿不準效用。


    無論是秦知鄰的咒術,亦或方陲的器道,皆為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的東西,稍有些變化,就要全盤打亂,從頭再來。


    故而,一日該入口何物、飲幾次水、習槍多久、走動多久、睡眠多久,都是定數。


    一成不變的定數。


    柳長英和柳天歌不同,他早熟、沉靜、聽話,修為也一騎絕塵,襯得同為無垢道體的妹妹如同一個廢物,叫人甚至懷疑是否弄錯了血脈。


    他也不敢不早熟、沉靜、聽話,拚命修煉。


    唯有如此,他才會成為師尊眼中有價值的“上等貨色”,才能讓“下等貨色”的柳天歌幸免於難,留有喘息的餘地。


    清雲峰上的日子猶如一潭死水,若非身形一天天抽長,柳長英甚至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他其實並不覺得這樣有哪裏不好。


    吃飽穿暖,有數不盡的書看,能照顧妹妹。


    在籠子裏關一輩子,便以為那就是天地;於柳長英而言,清雲峰就是他的天地。


    然有一日,這片天地闖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沐浴的水潭後,鬆石旁,突兀亮起一道陣法。


    額生雙角的藍衣青年從天而降,似未迴神,對著水中不過十多歲的少年眨了眨眼,清澈眸底泛出活潑笑意。


    猶如清風拂過桃瓣,天然一段風流。


    分明雙頰覆有鱗片與妖紋,卻毫不突兀,雍容難言,燁然若神人。


    有生以來,柳長英從未見過如此綺麗之物。


    他在書上看見過,這種東西,名為化形大妖。


    “失禮。”


    那隻大妖避過眼去,解釋道,“外邊有道暗陣,便入內一探,是為意外,非有意冒犯。”


    柳長英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規矩中,不包括與闖入清雲峰的大妖聊天。


    於是他照常清洗幹淨身體,上岸穿衣,仿佛沒有瞧見這樣一個人。


    對方卻並不放過他,輕輕咦了聲,橫插在眼前:“無垢道體?”


    柳長英靜靜看著他。


    “你不會說話麽?”大妖蹙了下眉,伸手探向少年喉間。


    那是命門所在,柳長英一驚,便要躲開。


    可也不見對方做什麽,等迴過神來,已有一根修長手指點住了喉結。


    大妖沉吟一下:“似乎沒什麽問題。”


    再抬眸時,卻發覺這名安靜到異樣的少年臉色發白,定定瞧著他,滿額冷汗。


    “怎麽?”他嚇了一跳,“哪裏不舒服?”


    指腹下的喉結微微震動,少年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你要殺我?”


    “何出此言?”


    “你扣著我的命門。”


    大妖反應過來,頗有些哭笑不得,垂下手道:“誤會一場。”


    接著又奇怪:“你會說話啊,方才為何不理會我?”


    柳長英也奇怪:“我不認識你。”


    “我叫白承修。”大妖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柳長英。”


    “這不就認識了?”白承修輕快道,“往後可別不理我了,沒人說話多寂寞。”


    ……寂寞?


    這個詞柳長英在書中看過,可並不明白。


    那天,他在水潭多呆了快一炷香的時間。


    好在無論方陲亦或秦知鄰近來皆不在峰上,留下看顧的傀儡也未仔細到連沐浴都跟著,好歹逃過一劫。


    當晚,他與柳天歌講起這件事,少女眼前一亮,問道:“他還會再來嗎?”


    “不知道。”


    柳天歌說:“下迴問問他,外邊是什麽樣子,好不好?”


    盡管不覺得對方還會再掉進來,不過既然是妹妹的請求,柳長英便點了點頭。


    於是接連三個月,他每日都會在水潭邊多呆上一炷香。


    可是誰都沒有等到。


    鬆石靜悄悄的,沒有分毫要亮起來的意思,那隻麗大妖猶如他的黃粱一夢,再沒出現過。


    第三個月末時,方陲從外迴山,柳長英才結束了這場逾矩。


    後來看書時再瞧見“寂寞”二字,他就會想起在鬆石旁等待的那九十多柱香。


    便明白了何為寂寞。


    ……


    第二迴相見,已在十年後。


    暗陣亮起,形貌漂亮的少年沒有站穩,一頭血地倒進水潭。


    已有弱冠之年的柳長英蹙起眉,望著沒了龍角、沒了妖紋、身形也小了一圈、昏迷不醒的“大妖”,好一會兒,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他默不作聲地把人藏了起來,而非放任不管、或是上告師尊。


    無疑,對習慣於聽從命令,並無主見的柳長英而言,著實是鬼迷心竅、鬼使神差。


    白承修昏了三日,第四日醒來時,對床邊剛結束修煉的柳長英道了謝,爾後問:“不知道友名喚為何?”


    柳長英又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


    他的沉默好似喚醒了對方的某樣迴憶,白承修有些訝異地打量著他:“柳長英?沒想到情急之下畫的暗陣當真有用……你都長這麽大了。”


    莫名其妙的,柳長英有些高興。


    他禮尚往來地說:“你長小了,白承修。”


    想了想又補充道:“還變弱了。”


    白承修再次哭笑不得,扶額道:“我這是轉妖修……”


    雖足不出戶,但那麽多藏書看下來,柳長英自然清楚什麽是轉妖修。


    他沒有多糾纏,轉而問:“你從外邊來?”


    “嗯?”


    “外邊是什麽樣子?”


    白承修訝異地望著眼前的青年,從他眼中覺察出一股不諳世事的懵懂,忽然明白了什麽,神色肅穆起來:“你沒有去過‘外邊’?”


    柳長英搖頭。


    “裏邊,是哪兒?”


    “清雲峰。”


    “……”白承修麵沉如水,“誰關著你?”


    他素來含笑,柳長英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不解道:“沒有誰關著我。你在生氣?”


    “沒有誰關著你?那為何不出去?外邊如何,親眼一看就知。”


    柳長英又搖頭。


    “我不關心外邊。”他說,“隻是天歌想知道,才來問你。”


    “天歌是誰?”


    “妹妹。”


    “她也從沒去過外邊?”


    “沒有。”


    “……”


    白承修無言片刻,忽然說:“鍾。”


    柳長英目露困惑。


    少年輕輕笑起來,神采飛揚:“這個世界就是一座鍾。”


    “我讀過天下五器的卷宗。”柳長英淡淡道,“聽過混沌鍾十響創世的傳說。我並非在問這個。”


    “我也並非在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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