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常六說,“蔚道友,你與他相識時,他尚且改變不大。你是他的好友,不是我的。想來,由你為他送行,比我合適得多。”


    摩挲著扇麵,蔚鳳百感交集,半晌才低聲應下:“……我知道了。”


    見他收下折扇,應常六的目光轉迴來:“那麽,諸位可還有疑問?”


    “自是有的。”


    這迴說話的是傅偏樓,“你說,你要實現‘他’的夙願。這個人,可是白承修?”


    “是。”


    不等人再問,應常六便自顧自地轉過身,走到深深的裂穀旁。


    疾風獵獵,拂動他的發梢與衣擺,背影無端透出一股死寂。


    輕飄飄的,仿佛即將羽化而去;又沉甸甸的,像隨時會墜下這萬丈深淵。


    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輕聲道:“他死在這裏。”


    誰都知道,這個“他”是指何人。


    傳聞中,柳長英借血祭之陣,將白龍一槍斃命。


    那一槍天地變色,勢不可擋,貫穿白龍後,餘威刺穿山岩,在獸穀中域留下了這樣一條可怖的溝壑。


    誰也瞧不見應常六的神色,隻聽他平靜說道:


    “他的死,本就在他算計之中。”


    傅偏樓唿吸一窒,謝征也蹙起眉。


    “不覺得奇怪麽?他死後,龍息燒遍原野,無人敢靠近。後來毒瘴燃起,獸穀被封,這期間,何人能接近此處?他的屍身又去了哪裏?”


    應常六閉上眼:“世人皆喚他孽龍,殊不知,若非他舍命相賠,這天下早已傾覆!”


    “匯萬千業障於界水,企圖鎮壓天道意識。可有想過,哪裏經得住折騰?”


    “業障欲鎮,天道欲出,兩廂爭鬥下,界水本該掀起怒潮,淹沒半片江山……”


    就算修士居於山上,又有不凡之力,能幸免於難,地上那些凡人定然逃不了。


    凡人一死,道門又能苟活幾日?再如何不食煙火,到底同根同源。


    “所以他放棄了生路。”


    應常六仰起臉,望向遠處天邊,一字一句地說,“龍珠鎮源,龍鱗鑄器,撒往五湖四海,止住水患。”


    “隻是,他所托付的青蟒當年為給他報仇,不慎被清雲宗捉住,關入妖獸牢中。”


    “我趕到時已太晚了,能做的,僅有接手這一切……”


    “這三百年來,我依他遺誌,奔走四方。前些時候,終是鑄好了最後一片鎮器,填於界水,完成了這道大陣。”


    “難怪你精通鑄器之道。”


    傅偏樓眸色複雜,“差點沒能趕上獸穀秘境,就是為了這個?”


    “若不然,”應常六迴過身,略帶疲憊地笑了一下,“我沒臉過來此處。”


    “……好在趕上了。”


    他的疲憊隻是一瞬,悲戚也是一瞬,很快恢複了死水般的平靜。


    仿佛大部分的心力,皆數揮灑在這麽多年中,支撐著他走到如今。


    應常六再度走上前,取出那枚殘缺的玉簡。


    “這是他留給你的。”他垂目道,“待我發覺時,僅剩這殘缺的半邊。不知是否還有用處,不過,總比放在我手上好。我便想著,無論如何也要交給你才行。”


    傅偏樓攥緊玉簡,凹凸不平的豁口磨得手心一痛。


    好似遞來的東西重於千鈞。


    “很有用處。”他啞聲道,“另外半邊,在我手裏。”


    應常六眼中劃過一道訝異,隨即,慢慢攢出一個笑來。


    那笑容不同於先前,不管如何都攜著一股風塵仆仆的沉重,與歎息一道,釋然地綻放在唇角。


    “……很好。”


    “天歌她,將你們教得很好。”


    他說,“如此,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這句話不吝於晴天霹靂,傅偏樓渾身一顫,謝征爾抬眸。


    兩人幾乎是驚詫地盯住他,傅偏樓唿吸有些急促,不可置信,語無倫次:


    “慢著,你怎麽知道……你要去哪兒?你到底是誰?!”


    謝征則驀地想起許多端倪。


    三百年前的修士,知曉許多內情,與無律相熟,又對白承修懷有愛慕。


    他是誰的幽精,承載的,是誰的情.欲?


    “應常六,應常六……”


    他低念著,難怪覺得上口,倘若將其反過來


    “柳長英……?”


    第204章 逢春(七)


    “柳長英……”


    應常六低聲念道, “倒是,許久不曾有人這般喚我了。”


    見他認下,傅偏樓不禁輕輕抽了口氣。


    “你是柳長英的人魂?”他突然感到萬般諷刺,像看了荒誕的一出戲, “這算什麽?”


    柳長英何許人也?


    無心無情的道門第一人, 奪天鎖的另一半器靈, 他們時刻警惕、如臨大敵的存在。


    傅偏樓想起前幾輩子那位冷漠出塵、高高在上的師尊;想起《摘花禮道》中, 白承修歎息地說“他從前不是這番模樣”;想起無律眼神寂然, 告訴他柳長英早就死了……


    “你是師父的同胞兄長, 又對白承修情深意切……”


    語調幽幽,傅偏樓的嗓音越來越冷, “難怪會處處幫我們。”


    他話鋒一轉, 搖搖頭:“好事壞事, 全教你一人做盡了。”


    聞言,應常六眸色一痛,抿緊了唇角。


    這樣的神情更印證了傅偏樓心中猜想, 一瞬點燃了他的怒焰。


    上前一步, 他幾乎想要將手心中發燙的殘簡摔到對麵臉上, 又硬生生克製住。


    “剔除幽精,不必再承載七情六欲,不會受塵緣牽絆。這麽一來, 情人也好、妹妹也罷, 擺弄起來半分負擔也無, 是不是?”


    脊背生寒, 傅偏樓終於想通,為何已是大乘期的白承修會被算計至此。


    再怎麽英明神武,也敵不了親近愛重之人的別有用心。


    舍棄掉軟弱無用的情愫, 下手便百無禁忌。


    於是有了他,有了奪天的材料


    這是赤.裸裸的背叛。


    應常六並未反駁,一動不動,僅有臉色愈發慘淡。


    見狀,傅偏樓眼中最後一點僥幸也泯滅不見。


    “三百年前,柳長英甘願自裁祭爐,成就仙器。若非他,也不會有後麵的亂象。”


    “而事到如今,應常六又跳出來說,他為白承修的遺誌,嘔心瀝血,奔忙世間。”


    “應常六,柳長英,你告訴我這究竟算什麽?罪魁禍首假惺惺的悔過?”


    “哦,不對。”


    他哂笑,“不是假惺惺,而是真心實意。畢竟,你不過是柳長英的一縷幽精,哪裏有錯呢?”


    “偏樓。”


    謝征從後扶住他的肩,略微強硬地將人擁進懷裏,安撫道,“好了,過了。”


    傅偏樓停滯片刻,側首埋入師兄頸間,顫抖地急促喘息。


    為何會有這樣的事?


    癡情若此,又無情如斯。


    若非柳長英,至少師父與白承修能逃過一劫。


    若非應常六,白承修的苦心安排怕是皆要付之東流。


    可這二人豈能分開看待?


    他欲怨恨,卻根本無法抹消對方這三百年來的恩情。說不出的鬱氣難以宣泄,他不知該往何處叫屈。


    “……是我的錯。”


    隔了半晌,應常六堪堪抬眸,神色死寂,“是我害了他們。”


    謝征卻平靜地望著他,說道:“倘若當初的柳長英真有此意,後來也不會變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他既是講給應常六聽,也是說與傅偏樓聽,不疾不徐:“況且,白前輩與師父並不恨你。我雖不信你,但我信他們識人之明。”


    “他們……”


    應常六眼底掠過一絲迷惘,“不恨我麽?”


    謝征搖搖頭。


    隻他所見,白承修無法釋懷之餘,仍會為其開脫;無律更是直言不諱,覺得真正的柳長英已死。


    怨懟或有,不解更甚,絕談不上憎恨。


    應常六愣怔出神,不多時,忽而哀慟地笑出聲來。那笑聲異常短促,好似積壓著綿長歲月的疲憊,隻剩了這麽一下。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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