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嗯……】


    他淡淡問:“倘若我都想要呢?”


    011不解其意,謝征也並不解釋,收袖向傅偏樓走去。


    接下來的半月裏,四人一麵打探著周圍,一麵往中域而行。


    雖已過三百年,獸穀的地勢卻沒有太大變動,借著過去的地圖,他們走得還算順遂。


    蔚鳳也終於繞出了群山,先他們一步抵達,和瓊光、陳不追碰了麵。


    約定的地方,臨近當年白龍身殞之地。


    不同於別處的植被繁茂,靈藥、毒物、天材地寶隨處可見;那兒曾被龍息灼燒煎烤,許多日不曾熄滅,後又誕出毒瘴,泥土焦褐,寸草不生。


    一眼望去,茫茫黃土,平坦荒蕪,什麽都藏不住。


    而就在荒原正中,有著一道仿佛將其一刀劈作兩半的狹長裂穀,深不見底。


    蔚鳳幾人就等在那裏。


    但遙遙所見,除了他們,還有靜默站於旁邊的另一道身影。


    藍衣長衫,一舉一動,貴重講究。


    長發高束,容貌說不上哪裏出色,堪堪稱得上周正,一雙桃花眼卻分外清肅。


    瞧見來人,他的神情略略柔和,不過,也僅止步於此。


    足可見得是位十分冷淡、且內斂的角色。


    “應常六?”


    傅偏樓眯了眯眼,“你還是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應常六本人尚未有何反應,蔚鳳先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


    對這個麵目全非的昔日好友,他始終心存膈應。


    時間過得越久,他就越難在對方身上看出和他相識的那個“應常六”的影子。再多理由,也無法說服自己,對如今的這個人,警惕遠遠多於親近。


    相較而言,傅偏樓的態度就自然許多,簡單寒暄道:


    “秘境開時沒看見你,還以為,你不打算過來了。”


    應常六低聲道:“有事,耽擱了會兒。好在趕上了。”


    也不問是何事,傅偏樓點點頭,轉而問:“閑話我也不多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頓了頓,對麵沉默片刻,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來。


    攤平手心,竟是一枚……殘缺的玉簡。


    傅偏樓一愣。


    “這是……”他有些不可思議。


    應常六望著那枚玉簡,有些恍惚,唇邊慢慢地、滯澀地露出一點笑意。


    他抬起眼,靜靜地注視著傅偏樓,仿佛透過那副麵貌看見了另一個人。


    “三百年了,物歸原主。”


    傅偏樓卻沒有接過,應常六見狀,眼底浮現一絲迷惘。


    “我想了很久,”傅偏樓道,“還是沒有想明白。”


    “你不是應常六,不如說,一開始就沒有什麽應常六,而是常家六子常。那麽……口口聲聲說著三百年前,占據著別人身體,又仰慕著白承修的你。”


    他朝前走了一步,深吸口氣,眼眸沉沉:“站在我眼前的你……究竟是何許人?”


    第203章 逢春(六)


    他究竟是何許人?


    應常六唇邊笑意淡去, 隔了良久,才啟唇道:“好問題。我也想知道。”


    “這是何意?”


    “若我是何處飄來奪了舍的孤魂野鬼,大抵還能報出個名姓來。”


    他攏手垂頭, 語氣不疾不徐、不輕不重,“三魂七魄,聚而為人。我既無七魄, 也無天魂地魂, 僅一縷幽精遊離於陽世,借常兄之軀勉強喚起意識罷了。”


    “非是原先那人,也非常,故而,自稱應常六。”


    說著,他抬眼瞥向麵沉如水的蔚鳳,輕輕歎了口氣。


    “蔚道友,我不曾騙你。你所認識的, 從一開始就是應常六, 便也是‘我’。隻不過, 從前常的意識太強, 占據上風,你才會覺得我性情大變。”


    蔚鳳咬著牙,眸光閃爍,仍舊不能接受。


    謝征拍了拍他的肩, 聊作寬慰,轉而上前一步, 淡淡道:“應道友有相助之意,自是好事,恕我等冒犯。不過, 不知來曆底細之人,難以輕信,也請通融。”


    應常六低聲:“我明白。來龍去脈,無不能奉告。你們有何疑問,直言即可。”


    他的態度十分坦然,沒有半分抵抗的意思。


    謝征與傅偏樓相視一眼,前者沉吟片刻,率先說:“不知應道友是否記得,融天爐那晚,曾與我講的那個故事。”


    明淶仙境常氏六子常,為報血仇混跡道門,得到一名黑衣前輩的指點。


    於是一夜之間,生生從天資淺薄、連築基都難的弱小修士,搖身一變,成了能與蔚鳳相提並論的才傑。


    彼時應常六沒有說清,他究竟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而如今,謝征望著眼前冷肅清正的男人,終於稍微明白了些。


    “幽精乃人魂,主掌情.欲。”


    他緩緩道,“為何,那人要將自己的幽精給予常?”


    “……因為他也快撐不住了。”


    應常六眼中流出一抹苦澀,又很快泯滅於虛無。


    他仿佛歎息一般,說道:“我還記得,他叫齊琅,是雲儀的一介散修。”


    “齊琅?”瓊光訝異道,“那不是……近百年前成名的修士嗎?”


    “那會兒道門凋敝,散修一脈更是不成氣候,齊琅算得上裏邊數得上名號的大能。聽聞他也曾有過門派,隻是後來橫遭意外,才出來當了散修。不過,自他步入化神後就不知所蹤,傳言都說他不知隕落在何處秘境之中了……”


    應常六笑了笑:“尚有人記得他。很好。”


    傅偏樓蹙了下眉:“那也與你有關?”


    “幽精也乃神魂的一部分,攜有原身的些許修為。”


    應常六垂眸望著自己的手,“他們想要力量,為別人,為仇恨,或為活命。我予他們力量,他們予我容身之所。齊琅是第六個,也是堅持得最久的那個,因他有一深愛之人,他青梅竹馬、早早死於滅門之禍的小師妹。”


    “然而他死前,已快記不清對方的名姓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語調十分平靜。


    可正是如此的平靜,令人後脊爬上一陣難言的寒意。


    “每一個願意接納我的修士,我都會與他們言明修道並無捷徑,萬事萬物皆有代價,欲奪得什麽,便要失去些什麽。”


    “我告訴那些人,你將變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屍走肉。開弓沒有迴頭箭,一旦開始,再怎麽後悔,也為時晚矣。幽精離體的那一日,便是死期。”


    “他們,皆說不懼。”


    應常六指了指眉心,說道:“但他們,沒有一個活過百年,連五十載也算長久。”


    “不屬於自己的認知,不屬於自己的喜惡,不屬於自己的感情。”


    他負手喃喃,“自己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到最後,‘我’到底是誰?有何人能識得?跟死去又有什麽差別?”


    “太荒謬了……”


    裴君靈忍不住說,“這樣一來,究竟是誰活著?你是人是鬼?”


    “我不知道。”


    應常六微笑,“我已分辨不清。常?齊琅?還是再之前的那五人?亦或最初的那一縷幽精?我是誰、叫什麽,早就不重要了。麵目全非者,饒是故人,相逢怕也不相識。”


    “隻要活下去,完成他的夙願。”他低垂眼眸,“我是誰都可以。”


    “執念太重。”裴君靈歎了一句,不再說話。


    分明……隻是一縷幽精。


    這縷幽精的主人,當年究竟承載著怎樣沉重的感情?


    也難怪三百年來,曆經七人之軀,依舊能令常變成這番模樣。


    謝征默然不語。


    他想到把酒暢言,質問上蒼自己究竟是誰的那個輕浮青年,歎了口氣。


    明淨珠可清心、鎮魂。


    應常六原是為了這個,才前去了煉器大會。想必,那時他已快支持不住了。


    故而傾力一搏,鑄劍爭命。


    若是自己不曾插手,叫對方如原著中一般拿走明淨珠,鎮壓那縷幽精,如今的這個應常六便會不複存在。


    孰是孰非,誰能斷言?


    仿佛瞧出他心緒複雜,應常六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一把折扇。


    “或許就如你們所想,最初的常、你們所認識的那位應常六已經死了。”


    他將折扇遞給蔚鳳,說道,“拿這個,在明淶仙境靈溪鎮常氏舊地,他家人的墓旁,為他立個墳吧。”


    “此乃無琊子的幻境中,我與他斥念相離時,他與我的最後一句交代。”


    “他說,大仇得報,死而無憾,唯有此願。”


    蔚鳳展開折扇,一麵是“貪聲逐色”,另一麵是“尋歡作樂”。


    公子風流,以此故作區別應常六越是正經、拘禮、冷肅;他便越是油滑、放浪、輕佻。


    好似隻有這樣,他才不會變成“他”。


    “他想作為常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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