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穿血肉的感覺仍殘留在掌心, 成玄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瞪著他。


    說實話,謝征心底並無多少波瀾,既不是痛快,也不是慚愧。


    仿佛理所當然,一切按照最初料想那般落幕,甚至談得上平靜。


    相較而言,傅偏樓比他百感交集得多。


    “謝征。”


    他喚了一聲, 沒有後文,隻慢慢靠了過來。


    拽住衣角的手指鬆開,轉而攀上持劍的那隻手,似安慰, 似依偎。


    這樣的姿態令謝征微微恍惚,好似他們還是永安鎮覆滅時、無處可去的兩個少年人。


    但很快,他又意識到許多不同。


    傅偏樓的身形不複過去的單薄纖細,變得修長柔韌;手心雖冷, 卻十分有力, 指腹因常年練槍磨出了薄繭,落下實實在在的觸感。


    眉目成熟、容色麗,抬眸瞧著誰時, 有股說不出的淩厲。


    早就脫去幼小柔弱的外表,不再是要人時刻費心管教看顧的可憐孩子。


    就像先前的那場小小爭執,即便他什麽都不說,對方也不會落入險境。


    傅偏樓已足矣獨當一麵了。


    他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這副模樣。


    那麽,自己又如何?


    與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的凡人少年,又有了多少差別?


    心神動蕩,心魔濁氣嗅到空隙,紛紛鑽來。


    腰間扣著的清心環佩焦急地叮咚作響,耳邊湧進數不清的聲音,不住地朝他重複著:


    “迴不去了。”


    “你變了,你迴不去了……”


    對其置若罔聞,謝征很清楚,那是咒術作祟,是秦知鄰在窺伺他的神識。


    他應付得十分熟練,冷靜地辨明著周遭響動。


    何為虛幻,何為真實,該不該做出迴應,不至於流露出異樣。


    也就在此時,傅偏樓長歎口氣。


    “等從獸穀出去以後,”他輕聲說,“若有機會,我們迴去永安鎮看看,可好?”


    嘈雜未曾褪去,反而愈發洶湧。


    “謝征。”一模一樣的低啞嗓音,貼在耳畔呢喃囈語,“人事易變。”


    “但沒關係,改變並不可怕,因為我會陪著你,無論什麽都與你一起。”


    那聲音逐漸柔和,帶著說不出的蠱惑:


    “所以,你也要一直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謝征沒有迴答。


    他深深望進傅偏樓期許的眼底,接著,心緒複雜地垂下眼睫。


    隻這一刹,他忽然有些分辨不清。


    ……究竟是誰在說話。


    *


    不過多久,宣明聆和裴君靈受製的修為也恢複如初。


    失去成玄的操控,那半截雪白骨刺埋入泥地裏,光澤全無,不見先前的半點威勢。


    乍一看,與普通的骨頭並無差異。


    傅偏樓收拾好心情,上前一步,打算將它和那對龍角一塊撿起。


    誰想指尖才觸碰到,便泛起一陣強烈的灼痛,好似穿過軀殼,燃燒在魂魄上般。


    他臉色瞬間慘白,悶哼一聲,反應極快地抽開手。


    “怎麽了?”


    謝征目光一凝,捉過他的手腕。


    五指瑩白如玉,半點傷痕也沒有。


    “沒有大礙。”


    傅偏樓仍心有餘悸,緩了緩,搖頭道,“不過,我好似不能碰它。”


    “你畢竟是另外半截奪天鎖的器靈轉生,與此物牽連緊密。”


    宣明聆拿起骨刺,遞給謝征,低聲道,“清規,看來這東西對儀景來說很危險,就由你保管吧。”


    謝征頷首,這般命門一樣的物件,也隻有攥在手裏最為放心。


    他試著用袖裏乾坤收起骨刺,卻不見動靜;想了想,隻得學著成玄的樣子,取出一件外裳,嚴嚴實實地用布裹住,掛在背後。


    見狀,傅偏樓鬆了口氣,終於有心思去琢磨手裏的龍角。


    漂亮是極漂亮的,猶如精雕細琢的兩隻擺件。


    然而不論怎樣擺弄,看上去都隻是死物,沒有哪裏奇特。


    他沉吟著拿出玉簡。


    甫一從袖中取出,兩物便似遇見了知音一樣躁動起來,微微發燙。


    “難怪那株鬼蛟藤一開始會追著我跑出去。”


    傅偏樓恍然之餘,又不免奇怪,“可這東西除了變燙,好像也沒別的反應了。白承修叫我來獸穀,就是為了給我這個?”


    但這又和玉簡中所言的“探明身世”相差甚遠,也與幽冥石無關。


    一對龍角,又不能說話,能抵什麽用?


    “你一進獸穀就被帶到這裏來,想必不是巧合。”


    謝征思忖地說,“此物,應的確為白前輩為你準備的。如今沒有頭緒,會否是因為……玉簡殘缺?”


    這番推測很有道理,傅偏樓眉頭不禁擰得更緊:


    “可事到如今,我們去哪裏尋它殘缺的部分?”


    幾人一籌莫展,過了片刻,宣明聆歎道:


    “看來,也隻能慢慢去找可能與龍角相關的地方了。尚有近三個月的時日能留在獸穀磋磨,希望一切順利。”


    “總歸,不會叫清雲宗那幫人利用了去。”裴君靈彎彎眼眉,“就算我們找不到,此行的目的姑且也七七八八了。”


    她語氣輕快,傅偏樓心下稍寬,笑道:“說得也是。”


    “先去中域和蔚明光他們匯合,再做打算吧。”


    說著,他小聲嘀咕,“也不知那家夥在石頭堆裏迷路出來沒有。”


    宣明聆忍俊不禁,也記起這茬:“對了,我用木雕和小鳳凰他們聯絡一番,報個平安,再商量商量具體要在哪裏見麵。”


    這廂兩人遙遙和蔚鳳說著話,那廂,裴君靈則收斂了麵上的笑意,走到謝征麵前。


    “清規。”


    她神色肅穆,正欲開口,卻見謝征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裴君靈抿住唇,眉梢攢得更緊了:“……看來你很清楚。”


    養心宮的心法能望出濁氣輕重,謝征自然知道瞞不過她,對這趟質問也早有預料。


    他緩緩一歎,說道:“阿裴放心,我心裏有數。”


    “發生了什麽事?”裴君靈問,“到何種程度了?你莫非已經……”


    濁氣過重,便生心魔,到這個份上,也無何好否認的。


    謝征垂眸,不置一詞。


    “你……哎!”


    裴君靈跺了跺腳,“罷了,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固執得很。”


    她往旁邊瞥去一眼,低聲問:“這件事,儀景可曉得?”


    “此事關竅在我,我不會讓他知道。”


    “有何不能叫他知道的?”


    話到一半,裴君靈驀地明白過來,睜大眼睛,“難不成……和儀景有關?”


    謝征答非所問道:“勞阿裴替我隱瞞。”


    “……我還沒答應呢。”


    謝征隻微微一笑。


    裴君靈見了,滿心無奈:“看來你們之間有些心結,我不瞎摻和。”


    “但是清規,就算你有數,也不可掉以輕心。”她正色道,“你得答應我,從獸穀出去後,來養心宮長住。”


    “正有此意。”


    雖不打算讓傅偏樓知道,叫他徒增煩擾,不過謝征也不至於傻到一個人故步自封。


    會不做掩飾讓裴君靈看出不對,本就抱有這個意思。


    望著神色還有些凝重的裴君靈,他難得玩笑:“屆時,阿裴可莫要嫌我煩才是。”


    “你倒輕鬆。”


    裴君靈擺擺手,又複雜地瞧來一眼,總算揭過了這件事。


    識海裏,011困惑道:【宿主和阿裴打什麽啞謎呢?是在說咒術那件事嗎?】


    “是也不是。”


    謝征垂了垂眼睫,驀然道,“011,自古以來,都言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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