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車技高超,並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除了給開車的人造成極大的壓迫感和心理壓力。這無異於赤裸裸的示威與挑釁。完全超車之後,勞斯萊斯又仗著自己底盤高很狂地在水坑上來了個甩尾,比亞迪風擋玻璃撲麵迎上唿啦啦一片水,陳挽的體感像是他本人被迎頭潑了一盆水。陳挽沉下嘴角,握緊方向盤一腳踩盡油門追上去。夏日天色暗得晚,落霞還未沉盡,暮光中能大致看見勞斯萊斯車牌尾號,平平無奇,無奇到應該沒有人能想到裏麵坐著一個金蟬脫殼的人他來的時候是坐平時出行那輛邁巴赫的。可即便就是那樣一串普普通通的數字,也昭顯著一種不可一世的狂妄,對方車速時快時慢,宛如狡貓逗鼠。萊斯勞斯很新,陳挽在腦中過了一遍,確定自己沒在海市範圍內任何重要場合見過這輛車,也想不出以他這樣低調無爭的行事會得罪什麽人。有好幾次,他踩盡油門,幾乎要趕上對方三分之一個車身,但保密性嚴實的單向玻璃沒能讓他窺見裏頭半分人影。無人大道,橘色落日懸在山頭,晚霞鋪天,兩車一前一後,你追我趕,咬得很緊,轉彎飄逸,時而貼近,時而拉開距離,路邊大片棕櫚葉被極限車速掀得七零八落。極限競飆,腎上腺素激升,陳挽唇角抿緊,平時隻被用作上班代步的比亞迪第一次被開出超跑的生死時速。但在絕對碾壓性的速度和硬件條件麵前,車技杯水車薪,比亞迪要追上勞斯萊斯是天方夜譚。而且因為陳挽的有意低調,這輛比亞迪還是好幾年之前沒更新換代的版本,他平時就開著這麽輛舊車上班下班。陳挽隻能眼睜睜看著勞斯萊斯囂張揚長而去,消失在暮色盡頭。天徹底暗下來,漫長曠寂的公路隻剩下他一輛車。陳挽索性開了車窗,風灌進來,海洋性氣候的空氣永遠帶著揮之不去的潮意,路兩旁棕櫚與芒草被車燈照明,蟬聲蛙叫一片。這時候卓智軒的電話打進來,說過幾日是他彌旺道那家酒店的開張吉日,請陳挽屆時務必到場道賀。陳挽剛剛生死時速還沒喘過氣,單手扶著方向盤,舒了口氣,正了正藍牙耳機,說:“好地段。”“求了幾個月老爺子才肯出麵,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卓智軒在陳挽麵前沒什麽好裝的,讀書時候他作業都是直接扔給陳挽做的,“你的紅包要夠誠意。”陳挽心跳恢複平緩,換了個電台:“當然,”他對朋友向來很大方,開玩笑,“再給你請一隊舞獅,從芬利東路遊到太子段西。”卓智軒被調侃了也不介意,大笑,笑了一會兒就停下來,靜了一秒,說:“趙聲閣也會來。”陳挽沒告訴他今天自己就和對方在同一個拍賣場,語氣平常:“嗯。”“……沒了?”陳挽不明:“什麽?”“……算了,”卓智軒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換了個話題,“對了,你那天有空嗎?早點過來幫我吧。”陳挽“哈”了一聲:“給我當老板啊?”“這次在我老子麵前下了海口,不辦得漂漂亮亮就等著卓玉劍和卓生煙背後捅我一刀吧。”“別人我不放心。”卓智軒認真說。在海市,他認識的人不算少了,但他確實沒見過比陳挽更靠譜的人。陳挽也清楚卓家的兄弟鬩牆和明爭暗鬥,那天他有個重要的合同要敲,不過擠一擠時間也能趕過去。陳挽剛要應下,卓智軒又神秘兮兮說:“而且我請大師算了一卦,開張那日要找個戊午水行命格的人坐鎮,命格隆睦,喜日神臨月令旺,那不就是你咯。”“……”海市人做生意都講點風水,陳挽表示理解,“幾點?”“阿挽好義氣,”卓智軒笑嘻嘻道:“三點過來就行。”開業那日是個好天氣,陳挽到的時候,距第一批賓客入場還有很長時間。他大致參觀了一下環境,酒店背靠加多利山,南岸麵淺灣,做的是最奢頂的配置,還建了私人碼頭,入住的客人可以直接乘坐遊艇到附近的丁島看魚群和去熱帶果園。不怪一向吊兒郎當的卓智軒都這樣上心,是下了重本的。二世祖卓智軒當慣甩手掌櫃,跟在陳挽身後,看他有條不紊地和經理過剪彩流程、迎賓事宜、核對賓客坐席,又把晚上宴請賓客的菜品和選酒換掉一些,心跟著安下來。陳挽突然轉迴頭,問:“看什麽?”卓智軒聳聳肩:“沒。”他隻是覺得趙聲閣挺瞎的,什麽都看不到。陳挽口幹舌燥,累得癱在長椅上,隨手取了杯甜利口酒灌下,懶懶地擺手:“不用太感動,股份預我一份就好。”卓智軒拿過他手上空杯,又給他倒了一杯,說等他翻身當家作主了一定,目前他的權限隻能給陳挽在頂奢海景房留個永久專屬房間。傍晚,淺灣日落很美,賓客陸續到達。陳挽白天幫卓智軒把過關了,這會兒便隱到人群中去,不喧賓奪主,把風光留給好友,隻有看到哪裏不妥才會偶爾提點一下經理注意。譚又明給卓智軒送了花籃,兩車,三個人都搬不完,還有聯幅,據說也是叫大師親筆題字,開過光的。卓智軒很高興,譚又明也很滿意。陳挽能理解海市的生意人喜歡講風水,但看著那紅聯貼羅馬柱不中不洋的畫麵還是有些一言難盡,第一次懷疑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去夠的是個什麽圈子。那個人身邊好像也就沈宗年還正常一點。趙聲閣和沈宗年是掐點到的,他不輕易出場給人站台,但這次也送了還算貴重的賀禮。他們這些人,怎麽說,名利場上的利益驅使有,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也是真的,孰多孰少,端看各人心中那杆秤怎麽量了。廂房和座位是按身份分的。陳挽被安排在譚又明他們一桌,一個單獨包間,人不多,都是他們平時圈子裏有來往那幾個,說俗一點,叫派係。陳挽被分到這個桌完全是因為他跟今日的老板本人關係過硬,且他哪個關係圈都不屬於,真要說實話,他在今日到場的賓客裏其實哪一桌都夠不上身份。陳挽不覺得窘迫,神色坦然坐在譚又明旁邊,這次他和趙聲閣沒再隔著一個桌,但也不算很近,圓桌很大,從角度來看,他可能坐在對方的視域盲區裏。再加上他不大說話,趙聲閣可能都沒注意桌上還有他這號人。趙聲閣今晚沒出幾次筷著,酒也是淺嚐輒止,陳挽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個菜單是他擬的,和別桌稍微有點不同。下午卓智軒說這一桌算自己人,不用跟別桌選那些千篇一律中看不中用的菜品,要陳挽隨便點,試一試他們酒店斥重金從意大利和成都請迴來的七星廚師的手藝。陳挽便不怎麽客氣,但趙聲閣這次好似不大買賬,陳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趙聲閣是很難討好的,所以絕大數人摸不到準脈,陳挽也不能。第9章 羅密歐與茱麗葉趙聲閣下午剛從老宅抽身過來,一般他迴老宅的話,是不會允許人在宅裏搞大宴的,但自他迴國還未抽空出來見過旁支,因此老爺子把人都叫了過來。趙家內部倒沒有什麽太狗血的豪門恩怨與勾心鬥角,直係的幾房都是吃喝玩樂娛樂至死的紈絝二世祖,全仰仗趙聲閣一人供著他們後半生的榮華富貴,是以明隆集團的權力根基一直都較為集中且穩定。除了在專斷、控製欲強的趙茂崢麵前,趙聲閣從很小就獲得了很大話語權,況且這些年,趙茂崢年紀上去,身體大不如前了。趙聲閣年紀輕,但位份高,有時候旁支裏奔五的叔伯都要喊他一聲小爺,倒是家族裏的小孩兒,叫他一聲大哥。趙聲閣少年老成,麵上都穩重地應了,其實心裏煩死了,恨不得把這一個個嘰裏呱啦的小蘿卜頭們一個個扔到外麵的泳池。趙聲閣從少年時代就是天之驕子,年節的時候直係的旁支的都愛把小孩往他麵前送,趙聲閣就得給紅包,按照家族儀式對他們殷殷囑咐認真念書快高長大之類,好像得他一句囑咐能開光似的。迴到老宅時人都己經到齊,長環形圓桌坐滿人,趙茂崢也已在主位就坐,不過趙聲閣沒到,沒有人動筷。等趙聲閣坐下之後,晚餐才正式開始。因為沒有太激烈的利益爭奪,氛圍倒也有一種虛假的溫馨,幾房女眷都殷勤關懷問候趙聲閣,後又打趣起家族裏的年輕子弟的婚嫁大事,不過是沒有人敢過問趙聲閣的。公事、私事都不敢。沒人能做他的主。趙宅的菜那麽多年了還是不合趙聲閣的胃口,他掀開湯盅,垂眸掃了眼,心裏歎了口氣,應付完一頓飯,他便乘坐沈宗年的車來了卓智軒的新酒店。坐陳挽旁邊的一個青年叫蔣應,人很和氣,是留美迴來的畫家,書香世家名門正派,目前在海市做策展人和古玩鑒賞。他不是商海裏打打殺殺的人,但同沈宗年關係很好,便也不大忌諱問起前段時間大家都諱莫如深的事。“我聽家裏的長輩說,麥太太現在還日日去隆明大廈門口喊冤抗議。”譚又明嗤道:“把她老公去夜店玩嫩模的照片拍到她麵前都不信,麥家輝跳樓前還坑了她一把,把債務全轉到她還沒畢業的女兒名下去了。”另一個人有些無奈搖頭,對趙聲閣說:“現在傳得更加變本加厲,最新的版本是麥家輝跳下去前的最後一通電話是你打過去的,現在個個膽寒,就怕接到你的死亡來電。”趙聲閣不知是在想什麽事情,看大家都看過來了眸心才重新聚焦,很多時候,應酬啊開會啊,旁人覺得他沉穩少言,不動聲色,但有時候他其實是在發呆想自己的事。趙聲閣也知道這件事最近鬧得滿城風雨,他自己是無所謂什麽名聲的,閻王也好羅刹也罷,他拿熱餐巾擦幹淨手,平靜地跟大家解釋:“我沒有打,隻是雙方選擇了履行合同的不同方式。”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期限屆滿,債權人趙聲閣選擇申請執行,債務人麥家輝選擇永久破產。聽他是這麽分析的,大家便都靜了一瞬,換了個話題。在場陳挽資曆輩分最低,他主動負責給大家盛湯,轉盤轉到趙聲閣麵前時他正在跟沈宗年說話,沒有拿,譚又明想吃個別的,便把轉盤轉走了。陳挽手指點著酒杯,懷疑前幾次是否隻是自己撞彩,趙聲閣挑剔他是知道的,但也沒像今晚那樣無從下手。還是時間已過去太久,讀書時代出現在他們學校食堂的少年趙聲閣是他的臆想。陳挽隻能猜是他今日沒有胃口,可是後麵服務員給大家各分了一小碗鮑龍海鮮粥,他又慢吞吞吃完了。陳挽把杯中的酒喝盡,從剔透的杯壁上看到自己垂下的眼睛,有些迷茫。他話很少,同在場的人也不熟,偶爾同會主動與他說話的蔣應交談兩句,但大部分都在安靜品評卓智軒重金請來的大廚的廚藝,並默默在心裏打出分數,他做事喜歡有始有終,記錄下菜品的味道和口感,之後可以給好友一些反饋和建議。宴會臨散的時候,大家都過來跟趙聲閣喝一杯,畢竟見他一麵不易,以後也隻會更難。陳挽有點猶豫,但又覺得以後或許也不會再有這樣混在人群中敬趙聲閣一杯的機會,所以他往自己杯裏倒了誠意很足的白酒。隻是不巧,輪到他的時候,趙聲閣抬手看了眼腕表,和沈宗年先走了。陳挽迷茫地眨了下眼睛,心像踏空了一步,他的手都已經要舉起酒杯。幸好沒有什麽人察覺他的動作,隻有坐在他旁邊的蔣應怕他覺得尷尬,遞過來一個安慰的眼神。陳挽倒不在乎什麽麵子不麵子,隻是覺得有些可惜,撓撓後腦勺給蔣應迴了個微笑,自己悻悻把那杯白的慢慢喝了。發酵不足,後調微澀。但酒是他自己選的,澀也得喝完。大家陸續離開,陳挽最後一個,無論什麽場合,他都是留到後頭掃尾善後的。果然就被他發現趙聲閣的位置上落下的一個煙盒和佐羅打火機。陳挽眸光微頓,像意外發現寶藏,神色倒是很沉穩,走過去站定,冷眼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