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輪胎有沒有沒被戳破。雨又開始下大,不想驚動宅子裏的人,陳挽蹲下來確認過輪胎安全才上車。關上車門,心裏湧起很深的疲憊,沒有開燈,就這麽直接俯在方向盤上趴了好一會兒才緩過點神來。豆大雨珠砸在風擋玻璃上,密閉車廂依然能聽見從很遠傳來的風聲和浪聲,棕櫚葉刮著車窗。陳挽點了支煙,猛吸了兩口,才感覺到有氧氣從肺部湧進來,緩解了被大雨和夜色溺斃的窒息感,手在黑暗中胡亂探到電台開關,扭開放出一些聲音。港文金曲在放千禧年天後合集。“你快樂過生活我拚命去生存幾多人位於山之巔俯瞰我的疲倦,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隻適宜滯於山之穀整理我的淩亂未見終點,也未見恩典,我與你極遠”中控台手機震動。陳挽被驚醒,手指動了動,攥緊,花了些許力氣才接。“晚上好,陳生。”“monica。”“抱歉貿然給你致電,因為上周您沒有過來複診,那副藥方不能連續使用,所以我必須要給你打個電話。”上周陳挽一副心思落在趙聲閣迴國上,忙忘了,萬分抱歉道:“不好意思monica,是我失約,上次的診費也記上,我的問題。”monica頓了一瞬,無奈道:“陳生,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這位病患對旁人同理心很強,對自己卻不太上心。但她作為醫生,不能聽之任之:“您這兩天有空嗎?能不能盡量抽個時間過來麵診,這個治療階段比較特殊,最好不要中斷。”monica是陳挽很多年的心理主治了,陳挽從來不覺得自己心理有問題,是卓智軒覺得好友在某些時刻不太對勁並偶爾透露出一些瘋狂的想法後,給他找了monica。monica是卓智軒在哥大的師姐,陳挽對自己的病情不算上心,但不願拂好友的心意,也不願給醫生添麻煩,說如果不打擾的話,現在就可以過去。monica鬆一口氣,陳挽這種看起來很配合其實最不配合的病人是最難搞的,她說:“好的,那我在診室等你。”陳挽怕對方加班太晚,連超了幾次車,抵達提督街時不到十點,monica給他倒水,問:“最近怎麽樣?”陳挽表麵是很配合的,像以往麵診一樣詳細地敘述自己的近況和症狀,monica給他做了一次催眠。在藥物作用下,病態的、真實的人格得以蘇醒顯露。“我把他們的動脈刺破了。”monica記錄的手頓了一下,輕聲安撫病人。“截斷了右肢。”“狗不願意吃他們的骨頭。”全然放鬆之下的語言是混亂的,隻是對心理底層一些概念性片段和詞匯的快速描述和真實映射,因此非常脫跳,沒有邏輯可言。“子彈時速6.8,可以更快。”“加班,很晚。”又過了許久,陳挽說。“他沒有看過來。”大約二十分鍾,monica結束了催眠。monica是除了卓智軒之外,唯一知道陳挽感情狀況的人,如今這個名字重新出現在記錄中,她說:“陳先生,你沒有跟我說他迴來了。”白熾燈明亮,直到這一刻,陳挽才真正地意識到,趙聲閣是真的迴來了,不是他在催眠室裏做的一個夢,也不是從前他那些腦電圖和心理ct中的一個數據。於是他笑著說:“是的,他迴來了。”monica點了點頭,眼睛裏看不出喜憂。因為出現了新的變量,莫妮卡給陳挽重新安排了心理測試。自她接手以來,陳挽從反應性抑鬱症過渡到隱匿性抑鬱,表現出了很多在臨床上都很少見的性征,心理狀態和他的行為特征非常複雜矛盾。或許絕大多數都認為他是一個非常體貼溫柔的人,但很多測試裏都反映了他的自毀傾向,用溫柔的表象、正常人的禮法抑製自己的厭世和反動的人格切麵。超強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背後,是對自己的欲望、需求的漠視和冷淡。如今勉強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你認為,他的重新出現,對我們原來製定的治療計劃影響大嗎?”陳挽雖然不覺得自己有病,但他不會敷衍別人的工作,斟酌過,慎重地迴答:“不算太大吧。”“為什麽?”醫生輕聲細語,從這麽多年的了解裏,她非常清楚這個名字的份量。“我的生活應該不會有太大變化,”陳挽逐字,說得很慢,“你讓我平時記錄的情緒,比如快樂和傷感,滿足和不甘,這些都還是我的,我自己施予自己的,我可以自己掌控,一切由我決定。”“醫生,我們按照以前的方案繼續就可以了,不必把這個當作什麽新變量和新契機。”他這話說得平淡,但莫妮卡更加預感不妙,這更加印證了陳挽對自己的漠視,絕不向外求。不過她沒有反駁陳挽的說法,隻是委婉地提出建議:“或許可以”陳挽緩慢堅定地搖頭:“我生病不是因為他,而且”“我認為,我需要、也完全可以、自主掌控自己的情緒。”“請你幫助我做到這一點。”monica沒有再堅持,陳挽是她的病人中意誌最為堅決的那一類,最配合、最好說話的紳士,也是最頑固的病人,外力難以撼動。“好,”monica隻好說,“我尊重你的意願,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休假至少一周,我需要更細致全麵地觀測你的病發期狀態,並對你進行係統連續的理療和訓練。”清醒自毀傾向的人到最後都難以控製。陳挽麵露難色:“抱歉,醫生,我最近有很滿的工作計劃,實在騰不出時間。”“一周不行,三天呢?”陳挽仍是抱歉,但語氣堅定:“最近不行,可以之後再找時間。”monica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那你一定要按時吃藥,按時來複診。”陳挽笑著應下,他並非諱疾忌醫欺騙醫生,而是科想有個新的項目在爭取中,陳挽每天休息的時間很少,真正進入睡眠的時間更是寥寥無幾。周四晚十點,陳挽獨自驅車至葡黎賭場,即便是工作日,賭場也是人滿為患。作者有話說:港文電台今日金曲:《高山低穀》第6章 盡人事,平常心他提前來的,客戶還沒有到,預約的荷官拿了鑰匙引領他進入牌室。這次的客戶是從深市過來,陳挽打聽到對方喜歡玩一手,便做東請客來葡黎酒店,預訂了單獨的包廂。荷官是一位年輕高挑的烏克蘭白女士,精通英文、中文,粵語也說得很標準,領著陳挽從側邊的電梯上樓。陳挽詢問她今晚酒店是不是有什麽活動,之前他一直都是乘坐主梯上去,觀光梯可以一覽酒店花園內的水城,景色很美。荷官微笑著說今晚的確是有貴賓蒞臨,別的沒有多說。陳挽便不再問,轉而囑咐她一些關於待會兒到來的客人的習慣。荷官很專業,當晚陳挽的客人玩得非常盡興,中場休息的時候陳挽讓人開了他存在這裏的酒,陪著客戶喝了很多,好在項目的事情也比想象中更順利地推進。幾局之後,客戶繼續上桌豪賭,陳挽的胃感到有些難受,去洗手間洗把臉。“人沒送上去……走了……”陳挽放在水龍頭下的手停下來。“……沒來……不一定……沒看清……”原來今晚包下三樓的人是明隆的。“邪門了……趙……車裏……明明……”“酒窖……監控遠端……下次…”“就不信……”陳挽抬起頭,在鏡中看到自己沒有表情的臉,他擦幹淨手,走到傳出聲音的那個隔間前,用拖把從外頭將門把橫栓卡著,提了一桶洗拖把的水,從上麵兜頭潑下。“操!!!”“誰!他媽的誰幹的!?”“誰在外麵!開門!給老子開門!”“唔好俾我到你!頂你個肺!”陳挽放下水桶,靠在門邊,點了根煙,麵無表情,邊抽邊聽他罵街,等聽累了,他揚手把煙頭扔進單間裏,裏麵的人應該是被燙到了,發出怪叫。陳挽在震耳欲聾的拍門聲中重新去洗手,壓出一點香波,擠到手上,一根一根手指,仔仔細細搓過,衝洗,最後烘幹,不疾不徐走出洗手間,任由身後罵聲滔天。在進入包廂前,提了提嘴角,麵對客戶笑意盈盈,一派斯文紳士,絲毫不見在洗手間鏡子裏的疲態和陰戾。八號風球如期離境,海市出現久違的好天氣。悶壞了的少爺們開始蠢蠢欲動,陳挽向來是隨叫隨到,吃喝玩樂紙醉金迷都奉陪到底。他跟卓智軒說他不想幹什麽是真的,但想看一眼那個人也是真的。一份感情,如果能收束得完全規範、毫不溢出,那隻能證明它也並無多少分量。經年盤桓的心魔張牙舞爪,理智勉力束縛,才得以堪堪維持披一張正常的人皮。在不幹擾到對方的情況下,遠遠見一麵,是陳挽與自己的拉扯博弈,也是陳挽能給自己唯一的出口。不過情況和陳挽想象中有些不同,即便陳挽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待在譚又明們身邊,也未必能真的見到趙聲閣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