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她就要出發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你在天有靈,保佑阿芙。


    ……


    張大帶著同行的小廝遠遠立於後,看著小娘子立於碼頭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娘子明日北上預備出嫁,今夜想必所有思,故來此緬懷沒了的老爺,心裏也是感慨,不敢打擾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個眼色。


    檀香會意,便來到嘉芙身後,輕聲道:「小娘子,夜深風寒,不如迴去了?」


    嘉芙默默轉身,循了習俗,將祭奠過的貢物和香火拋灑向大海,隨即迴來。


    張大忙撩開轎簾,嘉芙上了轎,張大提起燈籠,正要引路迴走,一抬頭,看見對麵來了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抬著什麽東西正往這邊來,忽然發現碼頭有人,似乎慌張了起來,急忙掉頭要走。


    借著月光,張大早認了出來,那倆人正是和自家船隊有競爭的金家的夥計。


    泉州每日有千計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碼頭數量有限,常有船隻為爭奪有利位置發生衝突,一些財力雄厚的商號為方便自家船隊出入,便向市舶司繳納不菲租金租用碼頭,隻允自家船隻或借給別家使用。甄家財力在泉州數一數二,和官府關係又好,自然擁有位置極好的私人碼頭。


    半夜三更,金家夥計鬼鬼祟祟抬著不知什麽東西來自家碼頭,張大心裏起了疑竇,和轎裏的嘉芙說了聲,立刻追上去,見是一卷裹了起來的破草席,裏麵不知包了什麽東西,喝道:「站住!抬的什麽?」


    那倆夥計沒想到這麽晚了,甄家碼頭上還有人,抬著扭頭撒腿就跑,手上卻沒抓牢,一團黑影從席筒的一頭裏滑了出來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張大拿燈籠一照,發現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十分瘦弱,雙目閉著,瞧著已經死了的樣子。


    張大常年跑在碼頭調度,什麽事沒見過,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夥計,怒道:「好啊!半夜三更棄屍也就罷了,竟敢棄到我東家碼頭上,這就跟我見官去!」


    泉州海貿繁榮,滿城半數之人靠海吃飯,在海上討生活,和陸地迥然不同,風險更大,世代下來,慢慢就形成了許多誰也講不出緣由的迷信和忌諱。譬如碼頭棄屍就是其中之一。在當地人看來,這是不祥舉動,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離去,會附在停靠於附近的船上作祟,於船主不吉。


    夥計見沒法遮瞞了,張大又發怒要去見官,心裏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饒,說這少年在自家船塢做事,也無家人,幾月前染病,眼見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報給金老爺,金老爺不想報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占了這位置最好的碼頭,就想出了個主意,命人趁著半夜天黑,把人從甄家碼頭丟下海裏,屍體隨潮衝走,不但一幹二淨,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無關。


    泉州碼頭聚集了無數來此討生活的人,官府雖嚴令不得私下留用無籍之人,但這不過是一紙空令而已,因工錢低廉,船塢碼頭反而喜歡雇傭這種外來流民。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隻是倒黴,生病死了。


    張大哪裏肯放,冷笑:「也不怕損了陰德!走!見官去,看你家老爺能說什麽!」


    倆夥計恐懼,跪在地上不住求饒,說是被逼行事,和自己無關。


    嘉芙聽到動靜,下轎過去察看,張大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小娘子莫來!這裏醃臢!」


    夥計見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爺怎樣是不知道,反正自己兩個是少不了要倒黴的,改向她求饒,涕淚交加。


    嘉芙皺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沒死,我剛看到,仿佛動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張大忙用燈籠照臉,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雙眼皮子微微抖了幾下,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燈籠光線暗淡,卻也照出了雙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靈,但大約病的太重,此刻雙目猶如蒙了一層昏紗,黯淡無光。


    片刻後,那少年的意識似乎有些清醒迴來,目光漸漸聚焦,定定地望著披了件鬥篷的嘉芙,一動不動。


    金家夥計見狀,鬆了口氣,忙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邊將那少年胡亂裹迴在破草席裏,一邊道:「我們這就送他迴去。馬上走,馬上走!」


    少年的臉被破草席遮擋了。夥計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張大知這兩人如此抬迴少年,不過是在等他死,然後再找地方處置罷了。但這樣的事,太過尋常,隻怪少年命不濟。想到明日一早東家就要出發,事情既被撞破了,料這兩人是萬萬不敢再迴頭棄屍於自家碼頭的,也就作罷,迴頭請嘉芙迴轎。


    嘉芙轉身,走了幾步,眼前浮現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時眼裏流露出的那種目光,腳步不禁微微頓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將死之人渴望繼續活下去的目光,這其中的絕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過。


    她迴頭,再次望了眼那幾人的背影,遲疑了下,還是道:「張叔,把這孩子留在咱家船塢吧,請個大夫來給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話,就把他埋了。」


    張大一愣,隨即明白了,小娘子這是動了惻隱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塢裏雇傭做事的人至少數百,也不在乎多一個,小娘子既開口了,他自然無不遵,點頭道:「小娘子心善積德,小的這就遵命。」說罷上去幾步,朝那倆夥計喝了一聲,命將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塢。


    倆夥計隻是奉了管事的命出來拋屍,沒想到中途出了這岔子,正暗唿倒黴,忽見張大願接手,鬆了口氣,立刻將人飛快地抬了迴來,一邊不住奉承,一邊撒開了腿地往甄家船塢去。張大叫隨從跟上去處理事情,自己護送小娘子迴了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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