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知夏覺得他仍在把自己當做一個小孩子,他垂著眼,嘴角平平地往下落,語氣卻仍存著笑意。 “好,等我迴去再找你。”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林霽問:“不需要我去機場接你嗎?” “不用了,”鄭知夏咳嗽一聲,被過冷的空調吹得有些難受,“我自己可以的。” 林霽又是很短的一陣沉默,沒再要求什麽,簡單結束了這次寒暄,鄭知夏沉沉地吐氣,拖著行李箱重新邁開腳步。 他怕林霽再問起裴如許,怕被林霽用厭惡的眼神注視,光是想一想,他就已經有些難以唿吸,隻能用逃避來粉飾太平。 可林霽聽見的故事並不算什麽大事,放在如今甚至能稱得上平平無奇。 鄭知夏知道林霽不會單純的因為這件事厭惡自己,但他的秘密實在太驚世駭俗,罪惡得足以直接下地獄,即便除了自己便再也無人知曉,卻還是草木皆驚,風聲鶴唳,生怕林霽窺見分毫端倪。 裴如許有一雙讓人魂牽夢縈的眼睛。第12章 意外之喜 鄭知夏的感冒在第二天變得愈發嚴重,腦袋昏沉發脹,喉嚨沙啞,鼻塞得有點難以唿吸,他看了眼手表,體溫是三十八度。 還算好,至少不是高燒。 他從背包角落摸出宋白露塞進去的藥,囫圇就著礦泉水吞下腹,隊友發了消息催促他下樓,鄭知夏戴上口罩背起包,去前台拿了打包的早餐,和他們在門口匯合。 “出發吧。” 濃重的鼻音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其中的一位女孩關切地問:“你還好嗎?” 鄭知夏搖搖頭,黑口罩外露出的眼睛淡而清醒,說:“最近休息得不太好,沒事。” “是在擔心比賽嗎?”女孩輕聲細語地寬慰他,“放心,我們隻要穩定發揮就好了。” 也有人小聲嘀咕:“不會是因為之前校園網上說的那件事吧……” 鄭知夏隻當沒聽見,率先上了車,靠在車窗邊閉著眼小憩,所幸路程不算遠,他端著冰咖啡進場,全靠冰冷和苦澀撐過冗長的比賽,旁邊人的低聲討論好似嗡嗡作響的蒼蠅,吵得人頭暈想吐,他抬手捏了捏脹痛的眉骨,輕輕唿了口氣。 結果是不出意外地贏了,鄭知夏又帶著隊友站上領獎台,閃光燈亮得像在進行入獄流程,帶隊的老師樂嗬嗬地說晚上要帶他們去吃慶功宴,他禮貌地推拒,迴到酒店吃完藥,接著倒頭就睡。 閉上眼後盡是光怪陸離根本記不清的夢境,他睡得不太安穩,黃昏時被電話吵醒,不耐煩地摸過手機一看,是林霽。 那點因病熱生出的煩躁頓時消散殆盡,鄭知夏接了電話,開口就被自己喑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哥。” 林霽未說出口的寒暄落迴腹中,眉頭立時皺了起來。 “怎麽生病了?” “昨晚空調太冷了,”鄭知夏閉著眼含糊道,“哥,我難受。” 林霽似乎是歎了口氣,又像是一次無奈的深唿吸,問:“這次出遠門,有記得帶藥嗎?” 鄭知夏咳了聲,艱難地在床上翻了個身,聲音悶悶的:“我媽給我塞了,但吃完還是難受。” 感冒還喝冰咖啡,不難受就怪了。 但他早就學會了對自己的過錯隻字不提,壞得熟稔而自然,濃重的鼻音聽起來可憐兮兮,抱著枕頭對林霽撒嬌: “哥,我好餓,他們都去慶功宴了,沒人理我。” 林霽看了眼手表,才下午四點半。 “是不是午餐也沒吃?”他打開電腦網站,“房間號給我,我給你點餐。” “不想吃外賣,”鄭知夏哼哼唧唧,像一隻在被窩裏亂滾的小狗,“哥,我想你了。” 林霽的嗓音被信號模糊得很溫柔,微微沙啞地落在他耳邊:“過兩天就能見了,我給你點碗粥,多少也要喝一點,不然空腹吃藥會難受。” “那我還不如直接叫客房送餐呢,”鄭知夏嘀咕著,是很親昵的任性抱怨,“這家酒店的廚師不行,聞到味就不想吃但我也不想喝粥。” “那給你點別的。” 手機叮的一聲響,是付款通知,林霽站起身,從椅背上拿起西裝外套:“起來喝一杯熱水,再好好睡一會,嗯?” “噢,”鄭知夏吸了吸鼻子,“那哥你先忙,我掛了。” 他突然就悶悶不樂起來,厚重的窗簾擋住落地窗外的光線,他翻了個身,機械地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所幸病熱尚在,倒也不算費力。 這一次鄭知夏夢見了很久遠的故事,是和林霽初見的時候,他背著書包,被關進空無一人的器材室,是誰幹的已經記不太清,但那種陳舊黑暗的黴爛橡膠味時隔多年都依舊清晰至極。 氣味總是會比畫麵要深刻。 他那時還小,起先還有心情想等出去後一定要把那人的頭按進男廁小便池裏,或者把他書包裏的奧特曼拿出來扔掉,等到校園裏迴響的鈴聲都恢複安靜,黃昏的光一點點從天窗外消失時,鄭知夏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媽媽……” 他嚐試用拳頭去砸鎖死的大門,嗓音恐懼地發著顫,日光的餘熱在一點點消散,對未知黑暗的恐懼便會從心底滋生,他看黑暗的角落好似一隻張開巨口的恐怖怪獸,仿佛隨時都會跳出來將他吞進去。 鄭知夏嚇壞了。 他徒勞地敲著門,哽咽著小聲哭泣,突然間有錯覺般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最後停在了門外。 微微沙啞的少年嗓音猶疑地響起:“……有人在裏麵嗎?” 鄭知夏倏然睜大眼,急切地從地上爬起來。 “有!” 門被打開,黑暗的操場上站著一個俊美的少年,白襯衫的下擺在九月的風中鼓蕩,遠處的蟬鳴蟲叫、夜風低語都模糊成他的背影,鄭知夏眨了眨酸澀腫脹的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對方,喉嚨被淚水泡得沙啞。 他好好看,像月亮,像星星。 “謝、謝謝你。” 少年站在他麵前,垂著眼,有一雙微微上挑,看起來很溫柔的眼。 “鄭知夏,”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你爸爸媽媽找了你好久。” 鄭知夏抹了把刺痛的眼角,好奇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從口袋裏摸出紙巾,細長手指輕輕拭過他的臉頰:“因為我認識你你最近剛搬了家,不是嗎?” “啊,”鄭知夏看著他,某種直覺在心中迸發,“你是林霽!” 他聽宋白露提起過這個名字,是隔壁家的男孩,大了自己五歲,在同一個學校上學,卻一直沒碰見過。 林霽勾著唇角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走吧,我帶你去找伯父伯母,他們很擔心你。” 於是鄭知夏牽起了他的手,邁開蹲得麻木的雙腿朝遠方亮著燈光的教學樓走去。 “我喜歡你,”他攥著林霽的手心滲出細汗,眼睛濕漉漉得像剛出生的小狗,“林霽,你能不能跟我當朋友呀?我們可以一起放學迴家!” 十三歲的少年已經有了清瘦修長的身形輪廓,手掌溫暖得像捧著一團爐火,林霽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語氣被夜色模糊得柔和。 “當然可以。” 於是七歲的鄭知夏天真地將這句安撫應答當成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的承諾,交換出了自己漫長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 十五年過去了,他仍舊把黑暗中的那一眼記得仿佛就在昨天。 門鈴聲響起,將鄭知夏從漂浮虛幻的夢境中拖了出來,他慢吞吞地下床,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和敞著領口的襯衫去開門。 大概是林霽叫的晚餐送到了。 “來了。” 他的聲音很輕,喑啞得無力,打開門時很疲憊地垂著昏沉脹痛的頭顱,視野中便闖進了一雙手工皮鞋。 鄭知夏愣了愣,難以置信地抬眼。 “哥?” 林霽手裏提著保溫袋和公文包,風塵仆仆地對他微笑。 “吵醒你了?” 鄭知夏覺得自己的夢似乎還沒醒,他訥訥地搖了下頭,讓開位置讓林霽進門,別過頭很小聲地艱難咳嗽:“你怎麽……在這裏?” 林霽放下東西,捏了捏眉心,用他很熟悉的那種溫和眼神看過來,說:“電話裏聽你病得厲害,我不放心,怕你又水土不服進醫院了。” 鄭知夏臉上一臊,含糊嘟噥:“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你怎麽還記得呢?而且這迴才在這邊待了兩天,怎麽可能會水土不服。” “是是是,”林霽喉嚨間滾出低低的笑,“那就當是我太擔心你,來吃飯吧。” 鄭知夏乖乖應了聲,連精神都變好了不少,林霽按開燈,環顧一圈還算寬敞的房間。 “學校訂的?” “嗯,懶得換了,”鄭知夏坐在桌邊看他打開保溫袋,“你是不是打完電話就過來了?”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米飯的甜香混著肉香飄出來,是他很熟悉的味道,林霽將筷子遞給他,順手摸了摸他滾燙的額,而後皺起眉,歎了口氣。 “還好給你帶了退燒藥,今天是不是亂吃東西了?” “沒有啊。” 鄭知夏睜著圓潤的眼,很無辜地看著他,雪白的腮幫一鼓一鼓,咽下後才接著開口:“就是空調太冷,前兩天又睡得不太好。” 於是林霽沒有再追問下去,隻是拿出體溫計站到他身邊,溫聲說:“抬手。” 鄭知夏乖乖照做,問他:“你不會等我吃完飯就要迴去吧?” “本來是這麽打算的,”林霽抬手揉了揉他的發頂,“現在的話,還是跟你一起迴去吧。” 鄭知夏沒忍住笑了聲,說:“哥,你騙人,我看到你的公文包了。” 林霽眼裏含著很柔和的笑意,在他對麵坐下,椅背上搭著他脫下的西裝外套。 “你啊,一生病就黏人,我還能不知道麽。” “那也不是誰都黏,”鄭知夏說得理所應當,“我隻黏喜歡的人。” 他在林霽的監督下吃完飯和退燒藥,又被押上床閉眼睡覺,林霽坐在他旁邊,腿上放著電腦,很安靜地處理工作,淡而熟悉的氣息鑽進鼻尖,鄭知夏側著頭,半闔的眼前是模糊的光和林霽被修飾得溫柔的側臉, 困意一點點漫上大腦。 半夢半醒間耳邊似乎有很輕的低語,鄭知夏睜開眼,翻身去看林霽。 他正在打電話。 “……我在京市,知夏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