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平安公主和諾諾來到衡水居,立時便有丫頭迎上前來問好。見人人目光都忍不住往平安公主臉上瞟,常來常往的越千秋就笑著說道:“好了,別在那偷看了,日後諾諾會常常帶著她娘過來閑坐,到時候有的是你們看的時候。”


    這話半是玩笑,半是敲打,一時這些被大太太教導多了的下人們誰也不敢再造次,連說了不敢之後,就把眾人送到了正房門口,打起門簾請眾人入內。


    越千秋側身讓了平安公主先帶著諾諾進去,隨即跟在後頭邁進門檻。等他進屋一看,就隻見其他人都已經到齊了。和剛剛那些恨不得圍觀的丫頭一樣,十幾雙眼睛瞬間全都落在了平安公主身上,其中既有好奇,疑惑,也有輕蔑,鄙夷。


    畢竟,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不告而娶四個字,用在四房這對夫妻身上,那是決計沒有錯的。然而,越老太爺親口認下了諾諾,又承認了這個兒媳婦,別人縱使有再多的不滿,也隻能壓在心裏,可這會兒那些挑剔的目光卻怎麽都少不了。


    然而,團團相見,客氣寒暄一番之後,二太太和三太太就相繼品出了滋味來。和她們那位素來強勢大氣的大嫂相比,這位四弟妹乍一看是那種纖弱到有些嬌怯的人,偏偏想刺她兩句時,她一概若無其事地接下,可隔上一會兒卻又會不動聲色地迴敬,竟是綿裏藏針。


    若僅僅是這樣不好對付也就罷了,抓著聘者為妻奔為妾這一條古理,哪怕越老太爺早就承認了這個兒媳婦,她們也自可明裏暗裏挑剔一下對方的出身和家世。奈何這位四弟妹往那一坐,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俱是端莊貴氣,乍一看竟仿佛是哪裏的世家大族養出來的。


    也正因為如此,幾次交鋒過後,二太太就果斷縮了迴去,不再做那個試探的急先鋒。


    可三太太卻實在是不服氣,尤其是之前因為那些書生鬧事她被堵在秦家時,兩個親哥哥非但不認為她說得對,反而都幫越千秋說話,如今四房這個主母名不正言不順,她明明可以按照尊卑長幼和明媒正娶壓她一頭,可偏偏人家竟是不服軟,而她則不知不覺弱了氣勢。


    因此,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單刀直入地問道:“四弟妹是什麽時候和四弟成就好事的?不給家裏寫封信也就罷了,連一張帖子和事後說明的信也沒有,這也未免太不像話……”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隻聽砰的一聲,抬頭見是越大老爺拍了扶手,三太太這才凜然而驚,慌忙閉上了嘴。可即便如此,迎麵而來的仍然是越大老爺疾風驟雨一般的痛斥。


    “三弟妹你是一家之主,還是四房之中的長嫂,什麽事情都要向你報備?四弟早就寫過信迴來像老太爺稟報娶妻生女之事,所以才有派人把諾諾送迴來。至於我這次在半道上接了四弟妹,那也是事先爹給我送的消息!外頭傳什麽我半路上截下人的鬼話,你也居然能相信?要不是四弟提早給我送信,哪來那麽巧的事!”


    越三老爺見妻子挨了長兄的訓斥,哪怕怒她亂說話招禍,可夫妻一體,他終究要替她留臉麵,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為妻子說話道:“大哥,她隻是一時失言……”


    “失言?有些話可以失言,有些話卻失不得言,她都已經是做婆婆的人了,連這麽淺薄的道理都不懂嗎?再說了,四房的內務,老太爺都尚未開口,誰敢指手畫腳?”


    越三太太何嚐見過一貫沉默的大伯子突然這樣雷霆大怒數落人,一時又羞又怒,臉色通紅,偏偏還不敢迴嘴,卻又不甘心認錯,隻能僵坐在那兒,死死咬著嘴唇,攥著手帕不作聲。可她萬萬沒想到,大太太雖說出來做和事佬,可臨到最後卻說出了一個令人不可置信的消息。


    “老爺,四弟妹還是剛迴家,你還請息怒,別嚇壞了人。三弟帶著三弟妹先迴去吧,好好勸勸她,家裏新添了妯娌,和睦為上,而且四弟妹如何,確實也輪不到我們品評。要知道,老太爺早就對葉相和餘相發了話,迴頭要請兩家夫人帶著兒媳來見四弟妹,還揚言說自己的兒媳婦運不錯,難不成你們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二太太原本是打算看熱鬧的,可聽到大太太這話,她立刻意識到老太爺那句兒媳婦運不錯無疑是連自己一塊讚了進去,要是任由三太太繼續胡鬧下去出醜,那確實就是大麻煩,


    於是,她連忙也站起身笑道:“三弟妹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哥大嫂你們是知道的,今天真的隻是一時失言而已。這樣,我和三弟送了她先迴去……”


    她和三太太往日雖說有些齟齬,也愛在權柄上爭一爭,可現如今長房勢大,大太太又連管家大權都接了過去,她打定主意不能讓三房被壓製太甚,少不得和顏悅色裝好人,和同樣心裏憋火的越三老爺一塊,把那臉上憋得如同煮熟大蝦米一般的三太太給請了走。


    他們這一走,二房和三房的兩個孫媳婦哪會留下,自然也慌忙跟著告退,剛剛還擠得沒處下腳的屋子,一下子就空空落落了下來。


    直到這時候,剛剛一直沒吭聲的越千秋方才鬆開了一直拽著諾諾的手,笑著對越大老爺說:“多虧大伯父,否則三伯母繼續胡攪蠻纏下去,我都要忍不住了。”


    越大老爺威嚴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媳婦們和那些侍立在側的丫頭仆婦,見人立時知情識趣地紛紛退下,隻有大太太留下了越秀一這個長孫,他看了妻子一眼,明白了她教導孫輩的意思,也就沒有避著越秀一,輕輕歎了一口氣。


    “四弟在外拚死拚活,四弟妹又跟著他受了那麽多波折和委屈,我一時氣不過,說句公道話而已,說來也是衝動了。”


    他一麵說,一麵誠懇地看著平安公主道:“隻是接下來家裏人來人往,恐怕有些淺薄人少不得要說些難聽的話,很可能還有委屈四弟妹的時候,我先在這裏和你賠個不是。”


    平安公主從前因為身體病弱,生母卑微,父皇更是幾乎不曾注意過還有她這樣一個女兒,在兄弟姐妹那兒不知道受過多少閑氣,三太太這種程度的諷刺,對她來說根本就如同撓癢癢,哪裏會放在心上。


    當下她就毫不在意地笑道:“大哥,你在路上就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對我賠禮過好多次了,都是一家人,真的不用這樣。自從四郎告訴我他是怎麽逃家的,我就知道迴來之後總會遇到一些麻煩。既然迴來了,我也從來都沒後悔嫁給他,這些小事都不要緊的。”


    “那個上天入地,從來就不肯安生的皮猴子,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氣。”


    越大老爺真心實意地點了點頭。發現越秀一滿臉狐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恰是滿頭霧水,他並沒有立時對長孫解釋的意思,而是再次瞥了大太太一眼,見妻子微微頷首,顯然是示意有什麽話但說無妨,內外都已經肅清,不會有人偷聽,他這才再次開了口。


    “我也是今天迴來才知道,晉王殿下從昨日開始,一反之前不上朝不管事的姿態,開始上朝,並且和一部分官員來往。而北燕霍山郡主如今雖說在劉府養病,但難保就不會出來,之前皇上和長公主還先後去看過她,是否真病卻也說不好。”


    說完這兩個消息,越大老爺的聲音壓得極輕,語氣卻非常凝重:“敢問四弟妹從前和他們可曾見過?”


    越秀一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嘴巴張得老大。晉王蕭敬先的動向他知道,可北燕霍山郡主是什麽鬼?住在劉府養病的,不是皇帝征辟,越千秋給找來的紅月宮主蕭卿卿嗎?還有,什麽叫四叔祖母是否和他們見過……難不成四叔祖母是北燕人?難不成四叔祖去了北燕?


    相比已經快嚇懵了的越秀一,越千秋則是要鎮定許多。他依舊攬著眼睛滴溜溜直轉的諾諾,目光則是看著攢眉沉思的平安公主。


    好一會兒,平安公主才輕聲說道:“我母親出身卑微,再加上身體一向不大好,種種大場麵都不太出席,而且男女有別,晉王雖是先皇後的嫡親弟弟,和我卻沒什麽關聯,所以我和晉王從小到大打照麵的次數,不會超過五次,每次都是一大堆人,他未必記得我。”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隨即不大確定地說:“但是,晉王這人素來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說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那也是大有可能的。”


    越千秋立時點頭附和:“蕭敬先那個妖孽,什麽事發生在他身上都很有可能,確實要多多防著,最好不要讓他見到娘,畢竟誰都沒辦法確定他從前是否在北燕見過娘!”


    平安公主見越千秋如此編排蕭敬先,不禁莞爾,隨即又若有所思地說:“至於霍山郡主蕭卿卿,我早年好像聽過她的名字,但後來先皇後過世,她也沒有消息,就算她見過我,那至少也是十幾年之前的事了,我這個病秧子雖不說女大十八變,可也不是那麽好認出來的。”


    聽到這裏,如果越秀一再品不出滋味來,他也就枉費大太太這些年除卻為他延請名師,更是時時刻刻把人叫到身邊耳提麵命了。


    意識到眼前這位四叔祖母來自北燕,而且恐怕還是在宮裏身份不低,能夠見到晉王蕭敬先和什麽霍山郡主的人物,他再想一想自己那位素未謀麵的四叔祖,隻覺得這天底下沒有什麽不可能。


    逃婚出走的紈絝子,居然潛伏在北燕當上了高官?這實在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對於越千秋的建議,越大老爺讚同地點了點頭,然而,平安公主略一躊躇,卻是輕聲說道:“不過,霍山郡主暫且不提,晉王的為人,我雖說隻是道聽途說,可也知道,那是一個興之所至,隨心所欲的人。如果哪天家裏宴請客人,哪怕都是女客,他不請自來悍然直闖,那也是保不準的。”


    她說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更何況,晉王和四郎還曾經頗有交情,雖說那是在我‘死後’的事,可是以他的性格,去打聽一下我這個非常不起眼的公主,也未必不可能,甚至就算有人說,他弄到了我的畫像什麽的,那都不奇怪。可我‘死’了有好一陣子了,而他之前一直在外,算一算,我確定至少有三年沒見過他。”


    這時候,越千秋終於忍不住打斷道:“都是老爹出的餿主意,什麽死不死的,娘你明明好好活著,怎麽能到現在還掛在嘴邊上?”


    大太太也不禁笑道:“千秋說的是,你就算年輕,也好歹有個忌諱。”


    平安公主笑得雲淡風輕:“都習慣啦,嫁給他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很難說能活多久,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活,快快樂樂享受生活就行了。現在僥幸能夠來到金陵,見到四郎的父親兄長親人,我哪裏還有那麽多忌諱!”


    說到這裏,她就無所謂地一攤手:“所以我的意思很明白,三年沒見過,就算是有圖像落在人手中,隻要我表現得和當初晉王見過的那個平安公主不同,那他就一定認不出來。”


    越千秋見越秀一已經因為平安公主自陳身份難以避免地把眼珠子瞪出來,而越大老爺則是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在評估按照平安公主的話去做的成功率,他就順手把諾諾往平安公主身邊一推,笑眯眯站起身對越秀一招招手。


    “長安,咱們叔侄倆好久沒私聊了,怎麽樣,找個地方嘮嗑兩句?”


    雖說心頭異常驚駭,很想繼續聽下去,但看到祖父祖母全都沒有阻止越千秋的意思,越秀一隻能幹巴巴地答應了一聲,很有些不情願地被人拽了出去。


    一出正房,他就發現,門前一個人都沒有,而祖母身邊往日那幾個最得力的丫頭和仆婦,正一排麵朝外,一排麵朝裏站在院子中央,虎視眈眈地盯著四麵八方,分明是嚴防有人靠近。


    至於是不是還有更多的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警戒,他一時半會也看不出來,心中卻非常讚同這麽一副看上去小題大做的架勢。


    因為裏頭那位四叔祖母竟然是北燕平安公主!如果他之前從祖母那兒看北燕資料時沒記錯,據說北燕平安公主過世都快兩年了,而她的丈夫,便是如今在北燕如日中天的蘭陵郡王蕭長珙!四叔祖居然跑到北燕做郡王去了,他是該說人太有膽量,還是太有創意了?


    而越千秋瞥了一眼越秀一那身板,再看了一眼屋頂,確定自己不可能把人拎上屋頂去說悄悄話,他也就放棄了這個打算,隻字不提剛剛裏頭商量的那些要命內情,直接伸手勾搭了越秀一的肩膀,兩個人一時腦袋碰腦袋。


    “長安,咱們倆歲數差不多,你呢讀書不錯,秀才也已經考出來了,接下十有八九要學你祖父和父親,一路考上去,但不是我潑你冷水,祖孫三進士這種成就,很多世家大族,書香門第都挺難達成的,更何況咱們越家。”


    “咱們越家也就是我大伯父,也就是你爺爺是筆頭子最過硬的,而當初我大哥,也就是你爹考的時候,他自然是堂堂正正去考,但取中的時候卻有人用了點手段。”


    越秀一登時心裏咯噔一下。他這個崇拜父親的兒子從前當然不會知道這種事,可就在不久之前,大太太隱晦地對他提了提,甚至告訴他連父親自己都不知道,而之所以取中不是為了別的,是皇帝為了賞太爺爺多年輔佐之功,他那熱炭團似的科舉心思就淡去了不少。


    父親的學問他是知道的,如若連父親的金榜題名都不那麽光明,他真的能夠考中進士嗎?二十三十歲還不要緊,可難道他能一直考到四十歲五十歲去?


    更何況,某些科場弄虛作假甚至舞弊的潛規則,大太太都對他揭露得差不多了,故而他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九叔你到底想說什麽?”


    “長安,你有沒有打算現在就出來做事?嗯,不以官的名義,而是以越府重長孫的名義?”


    麵對這個問題的一瞬間,越家重長孫那張臉一下子定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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