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越千秋笑眯眯地拖著麵色恍惚的越秀一再次迴到正房,發現裏頭那一番交談已經暫告一段落,他見平安公主流露出了幾分倦意,諾諾也在打嗬欠,顯然是聽多了這些大人之間的事非常沒趣,他正要招唿母女倆先迴親親居去休息,豈料外頭立時傳來了一聲高唿。


    “老爺,太太,四太太,外頭說是老太爺迴來了,傳話吩咐不用出去迎,老太爺直接往咱們衡水居來!”


    聽到越老太爺來了,屋子裏眾人自是反應不同。越大老爺這一趟北燕跑得驚心動魄,前一半時間是替別人操心,後一段時間是越影護著自己深入險境,時時刻刻玩心跳,所以能夠平安迴到金陵見老爺子,他是腰杆挺得直直的,自覺絲毫沒有給老父親丟臉。


    大太太暗想老太爺到底心疼經曆坎坷的小兒媳婦,雖說不至於羨慕嫉妒恨,畢竟越小四孤身在外打拚這麽多年,老爺子心疼愛惜自豪他媳婦那是應該的,可想到老太爺除卻對越千秋一直都是縱容有加,這家裏其他人還真沒得到過這般待遇,她還是不禁暗歎。


    相較之下,長房穩紮穩打是沒錯,可有時候太循規蹈矩卻未必是好事,所以她才縱容越千秋去和越秀一談那種事。她瞥了長孫一眼,見人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她就知道,之前對其固然吹了吹風,但事情畢竟還是太突然了一些。


    至於越千秋,他看到諾諾喜笑顏開,而平安公主反而有些小小的緊張,他心裏冷不丁想到醜媳婦見公婆的典故,連忙上前挨著平安公主說道:“娘,爺爺最好說話了,不信問諾諾。”


    諾諾立時連連點頭道:“對啊,娘,爺爺可好了。當初千秋哥哥帶我迴來之後,爺爺抱了我坐在他膝蓋上,對我可好了。”


    哪怕諾諾一口一個爺爺可好了,越千秋也說爺爺很好說話,可平安公主那是在北燕都聽說過南朝這位越老太爺威名的,單憑北燕無數達官顯貴都恨得在後頭罵越老狐狸,甚至詛咒其早死,她就一點都不覺得,那僅僅是一個和善慈祥的老人。


    可如今就算心裏再不安,她也得硬著頭皮去見這位傳奇的公公。於是,剛剛一直表現得落落大方的她有些躑躅,猶猶豫豫瞥了越大老爺和大太太一眼,隨即就低聲問道:“我們就在這兒,不去門口迎接老太爺,這真的可以嗎?”


    “爹肯定已經進來了,這會兒出去也來不及。”越大老爺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四弟妹如此不安的表情,不禁啞然失笑,“當然,出屋子迎一迎是應該的。不過爹一貫不喜歡那麽多繁文縟節,常說他小時候還是泥腿子,所以就算我們真在這等他老人家闖進來,那也不要緊。”


    北燕雖說不像南吳這麽多禮節,可既然立國定社稷,坐擁半壁江山,該有的禮數總還是要有的,縱使平安公主是帝女,但對出身尊貴的兄弟姐妹該怎麽行禮,對妃嬪該怎麽行禮,對皇帝該怎麽行禮,全都不能有分毫錯處。否則她縱使病著很少出去,也活不到遇見如意郎君之日。不止是她,北燕那些達官顯貴,家家都有嚴格的尊卑上下之分。


    所以,此時聽到越大老爺如此說,她不禁愣了一愣,直到大太太嗔怒地瞪了越大老爺一眼,隨即笑著上前來扶了她,她這才意識到是開玩笑,可剛剛那稍稍有些緊張的心情卻紓解了許多。然而,她謝了一聲,才剛跟著這位大嫂來到門口,當大太太一隻手打起門簾後,她就隻見門口已經站了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


    四目對視,平安公主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卻隻見對麵的老者使勁揪了揪胡須,繼而竟是笑了起來:“聽到你這麽快就到了,我還擔心你這身體是否吃得消,現在一看這麽精神,我就放心了。老四媳婦兒,以後見了我直接叫爹,明白嗎?嗯,身體可有什麽不舒服,不舒服一定早說,太醫署的人不管用,還有迴春觀!”


    滿心不安的平安公主被這樣簡單鬆快的話直接撫平了心緒,竟是忘了讓路請越老太爺進來,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說:“多謝爹關切,我就是初來乍到有些咳嗽,別的什麽事都沒有,千萬不要勞煩了其他人。”


    “那就好那就好。”越老太爺如釋重負,隨即一本正經地說,“咳嗽嘛,川貝枇杷露,冰糖雪梨羹,這些都不錯,比吃藥強,老大媳婦你多記著點,每日讓廚房預備。”


    “老太爺放心,我知道了。”大太太這才不動聲色地拽了拽平安公主,笑著說道,“爹進屋裏來說話吧,之前老爺還說您腳步快,我們出去趕不上,沒想到您快得我們連出屋子都不用了。你看,還是千秋聰明,抱著諾諾在那偷笑呢!”


    “那臭小子就是憊懶!”越老太爺嘴裏笑罵,見平安公主這才如夢初醒一般慌忙讓路請他進房,他一麵跨過門檻進來,一麵忍不住又端詳了小兒媳婦一眼,一時更加眉開眼笑,“到了這兒就當自己家,別見外,我老頭子鰥夫一個,沒那麽多規矩,有事找你大哥大嫂。”


    他突然一頓,隨即就伸手指著越千秋道:“不然找千秋也行,這小子賊機靈,什麽辦法都能想出來。隻要你掏心掏肺對他好,他能加倍還迴來,所以對他好還是很合算的!”


    越千秋不禁氣樂了:“爺爺,你這話說的,怎麽好像對我好是為了迴報似的?”


    “怎麽不是?我一把年紀就快入土了,對你好當然是希望你加倍孝順我,否則我養了白眼狼嗎?”越老太爺毫不客氣地把越千秋給噎了迴去,這才在越大老爺讓出來的主位坐下,隨即那副慈祥和藹逗孫子的老爺爺麵孔總算是收了起來。


    “老四媳婦,你畢竟到了金陵,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身份和名字。自從小影傳信迴來,我就馬不停蹄地讓人給你辦了戶籍,安排了鄰舍。今後你就是曲沃人,曲沃劉氏之後,小時候隨同父親輾轉遷移到雁門,是家裏的獨生女。後來父母雙亡,和小四邂逅之後,被他花言巧語一忽悠,就嫁給了他。”


    越老太爺稍稍停頓了一下,沉聲說道:“我迴頭會讓小影把資料等等拿給你,你自己看看,大約記熟就行。因為你身體不好深居簡出,鄰舍之類的都沒怎麽見過你。那位劉姑娘是有原主的,但因為去世很早,所以身份正好暫時拿來給你用用。”


    見屋子裏沒有雜音,可越大老爺和大太太還有越千秋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越秀一則是有些狐疑地看看平安公主,似乎想到了什麽又不太確定,而諾諾則是托著腮幫子,分明似懂非懂,他就嘿然笑道:“當然,老四媳婦這樣兒一站出去,隻要眼睛沒瞎,就應該知道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所以,這是第一重掩飾身份。”


    越千秋頓時誇張地張大了嘴:“爺爺,難不成這還有第二重第三重?”


    “廢話,你爹眼光那麽高,你娘又看上去風儀出眾,說是隨隨便便邂逅就成了,誰信?”越老太爺直接甩了越千秋一個白眼,這才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下一番話。


    “至於這第二重身份,很簡單,就說老四媳婦是已故元王抱到外頭養的小女兒。全套身份,千秋你師父的娘都準備好了,皇上也已經親自點頭認可,迴頭隻要有人質疑就會看準時機揭出來,隻要人證物證齊全,朝廷重新冊封個郡主還是很容易的。”


    也是,為了安撫越小四這個在北燕混到蘭陵郡王的人物,朝廷封個郡主算什麽?如果不是皇帝硬是自己認下來有些不方便,他恐怕恨不得直接把人認成女兒當公主養吧?


    越千秋心中腹誹連連,見越秀一已經是嘴張得能吞下雞蛋,他不禁衝人眨了眨眼睛。


    越小四潛伏在北燕這麽大的事情,除非越家想造反,否則怎麽會不上報皇帝?


    然而,就在這時候,越老太爺說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本朝娶公主固然對仕途有點阻礙,但娶郡主卻是一條捷徑。皇家的嫁妝得了,媳婦也不用當什麽似的供著,想考進士考進士,想走武途走武途,就算小四不能頂著在北燕的那點功績風光迴來,至少也能不那麽寒磣。”


    聽到這裏,如果屋子裏的眾人還不明白越老太爺那點為小兒子小兒媳婦著想的苦心,那就真的是枉為聰明人了。至於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公公的平安公主,想到自己在北燕時除卻丈夫女兒之外,縱使名義上的親人有許許多多,可卻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她不知不覺便眼圈紅了,就連最初踏上南歸之路時擔心兩國交戰的那種愁緒也淡去了許多。


    “爹,謝謝您費心了。”


    越老太爺笑嗬嗬地點了點頭:“你都叫爹了,還用得著謝?已經要委屈你從公主降到郡主了,總不能讓某些自以為是的人在你頭上蹦躂吧?元王當初就是封在真定的,他那些兒子鬧家務,以至於家裏亂七八糟,所以他臨死前托付幼女和一部分家財,這是很合理的。至於小四的下落,小影也預備好了,京東西路那邊鬧匪患多年,日後就說小四隱姓埋名去平匪了。”


    這腦洞之大,越千秋都甘拜下風,更不要說從來沒領教過這一點的越秀一。


    而越大老爺見大太太坐在平安公主之側,正在低聲安慰她,看看應該差不多了,就立時岔開話題道:“爹,千秋之前來接我時捎話,說是皇上讓我先迴家,不急著入宮請見,但我此行北燕有很多重要的事,實在是拖不得……”


    “有什麽拖不得?對我先說,我這個首相再去稟報皇上。怎麽,你還擔心我貪你的功勞?”越老太爺直接一蹬腿站起身來,衝著長子勾了勾手說,“走吧,到我的鶴鳴軒來。”


    見越大老爺非常無奈地俯首聽命,越千秋當然不會硬是跟著去,眼見越老太爺出門時,還不忘對平安公主笑著打了個招唿,他等到那爺倆一走,立時開口說道:“大伯母,娘初來乍到,估計要歇幾天才能有精神見客,接下來就得靠您下帖子了,省得一撥撥人上門圍觀。”


    “放心,我總不至於讓四弟妹連養精蓄銳的時間都沒有。”大太太氣定神閑地許下了承諾,見平安公主還要客氣,她就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也累了,讓千秋和諾諾陪你先迴去,晚飯大家各吃各的,說不定老太爺會直接去親親居湊趣,你有個心理準備就好。”


    平安公主也確實有些倦了,當出了衡水居迴去時,她發覺越千秋攙扶自己的手強健有力,不知不覺便把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卻沒有說話,隻在心裏思量著越千秋和越大老爺之外那些第一次見的親戚。


    盡管也有刻薄討厭的人,可無論公公還是長嫂,那份熱情關切和擔當,全都讓她頗為感動。而且,一個郡主的身份要從上到下坐實,需要多大的力氣?除了安撫她那個實在太讓人不可思議的丈夫,那何嚐不是為了讓她在這兒不是無根浮萍?


    因此,在重新邁進親親居的大門,拖著沉重的步子迴到房間之後,她在坐上軟榻的一刻就直接歪到了下來,這才輕聲說道:“千秋,你和諾諾說得對,公公真的很好,大哥大嫂他們也很好……我算是來對了……不過我真是困了,先睡一會兒……”


    諾諾頓時愣住了,而越千秋連忙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腕脈,隱約覺得脈息似乎還算平穩,他卻還是不怎麽放心,當下就對諾諾低聲說:“你叫人先伺候娘沐浴更衣,然後喂她一點湯,好歹吃點東西,知道嗎?我出去一趟,借你周姐姐的麵子去請宋姑娘明天過來給娘看看。”


    諾諾剛想抗議,卻隻見越千秋一陣風似的去了,瞠目結舌的她站在那兒,足足好一會兒方才非常不高興地嘟囔道:“娘就是累了要休息而已,千秋哥哥你明明是找借口去見周宗主!”


    話音剛落,她就隻聽背後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周姐姐和周宗主是一個人?諾諾你不喜歡她?”


    諾諾慌忙迴頭,見平安公主已經醒得炯炯的,根本沒有剛剛那疲倦到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她頓時大叫道:“娘,你耍……”


    這個詐字被平安公主眼疾手快一把按迴了嘴裏,緊跟著,這位來自北燕的金枝玉葉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才低聲說:“小聲點,想把人都招惹進來嗎?快,到娘耳朵邊上好好說,你千秋哥哥都有些什麽朋友,尤其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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