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襴袍的做工分外絕妙。饒是她自認手藝不錯,哪怕專心致誌,也隻能將其修復六七成。


    前幾日,她已將蒙蚩的舊衣晾曬幹淨,隻因魏玘不能動,她才不曾將舊衣取來給他。如今,與這襴袍相較,舊衣相形見絀,莫名令她拿不出手。


    魏玘不應,拈過書頁,目光紋絲不動。


    他神色森然,未牽一縷笑,叫阿蘿看去,還當他心有不滿、嫌她暴殄天物。


    她心虛,不由抿唇,輕聲道:「我不是故意的。」


    魏玘偏首,轉向她,雙目微眯。


    阿蘿越發愧怍,連聲道:「我手藝確實不好,你別生氣。」


    「你若是不喜歡,我就將線原封不動地拆了。之後、之後你可再尋旁人……」


    「唰!」


    疾風驟起,斬破話語。


    魏玘猝然出臂,自她耳畔擦過。


    他冷眉,視線凝冰,不是看她,而是看另一隻活物。


    阿蘿怔在原處,背後觸感隱約,似有細長的物件在她脊間敲打。


    「咯吱。」聲響熟悉,像極了他攥緊阿萊時的動靜。


    瞬息之間,背後異樣消失。


    隻聽啪的一聲,物件脫手,被魏玘甩至地上。


    阿蘿望去,瞧清那癱在地上、如細繩般的玩意,頓時身軀一軟,臉色煞白三分。


    ——是百步蛇,毒性極強。


    巫疆常有野獸肆虐。蒙蚩在時,曾於院圍栽種藥草,用以驅趕蟲蛇。想來應是魏玘滾入院裏、不慎壓壞藥草,而她疏於檢查,才令百步蛇闖入院中。


    她此前從無閃失,今日是頭一遭,若非魏玘出手相助,隻怕此刻已沒命了。


    「害怕?」魏玘淡聲。


    阿蘿怔忪,緩緩迴首,對上他一雙漆黑的眼眸。


    那裏晦暗如海,隻有沉穩、平靜、漠戾,不興絲毫波瀾,襯於冷月之下,沒有任何情感。仿佛這等危機於他而言,已是再稀鬆不過的日常。


    她心有餘悸,說不出話,隻能點頭。


    魏玘眉峰一挑,又迴落,道:「已經死了。」


    他的口吻比水還淡,見慣不驚,似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蘿凝視他,忽覺如墜深湖,被茫茫的冷峻包圍。


    她發現他總是如此,不論蛇蟲襲擊、遍體鱗傷、劇痛難忍,都冷然傲睨——從不低頭,從不透露任何脆弱,也從不被撼動分毫。


    魏玘挪走目光,道:「問。」


    阿蘿一怔,覺出他是在說今夜的提問。


    唱曲前,她本已打過腹稿,要問大越的。但在此刻,新的困惑油然而生。


    她道:「你在何處生活?」


    魏玘正要翻書,聽見這話,長指驟停。


    他抬眸,注視她良久,又低首看書,道:「籠子裏。」


    阿蘿眸光一震。


    「你、你在……」


    籠子裏?這怎麽可能?


    她本是見他堅不可摧,才對他生活的地方心有好奇。可籠子是用於豢養家畜的工具,而他分明是活生生的人,怎會住在籠裏?


    魏玘沒看阿蘿,隻道:「怎麽,不信?」


    他字句履冰,噙著薄淡的嘲弄,卻蓋不過阿蘿的錯愕,故而並未被她發覺。


    她顰眉,舉棋不定:「我……」


    魏玘翻頁,紙張沙沙,帶出一聲突兀的薄笑。


    「是金籠。」他道。


    「除我之外,還有一群庸碌之輩,競相撕咬、啖食血肉。」


    「我生來即在其中,無數雙眼睛於暗處窺我,要我屍骨無存、片刻不得安寧。籠中薄情寡義,籠外虎視眈眈,唯有一人可登至籠頂……」


    魏玘一頓,添道:「主宰萬物。」


    他繪聲繪色,又輕描淡寫,聽得阿蘿渾身發冷。


    她難辨他話裏真假,卻覺心口悶堵,幾是下意識跟上一句:「那你……能登頂嗎?」


    魏玘眼簾一低,不再迴答。


    阿蘿明白,這話已被他視為第二個問題。


    從前,他答她時相當簡短,今夜說了這樣多,已屬實難得。


    阿蘿垂眸,悶不作聲,十指攥了又鬆,埋頭收拾起散落的針線,動作格外倉促。


    很快,她站起身,逃也似的離開。


    魏玘沒有留她,隻抬掌,將書籍扣往麵上,蔽去流淌的月光。


    身旁空落,冷寂如初。


    魏玘沉默半晌,想起方才近乎明示的暗喻。


    她應當聽不懂吧——不曾涉世的小妖女,豈能明白逐鹿天下的含義。


    那張慘白而靈秀的臉在眼前浮現。


    魏玘勾唇,笑她純稚近癡、確有幾分有趣之處。


    不過,縱然如此,他與她攀談,更多隻是為消磨時間。二人本無牽連,有雲泥之別,更不必說他還有心奪嫡。待他迴京,二人恐怕此生都不會再見。


    他並非忘恩負義之人。她救過他,他自會有所獎賞。


    但也僅此而已。


    這時的阿蘿,隻像一張隨風飄蕩的白紙,極偶然地,擦過魏玘的身邊。


    ……


    次日,魏玘是被熏醒的。


    血氣撲鼻,尤其濃鬱,自竹屋後來,刺得人鼻腔發緊。


    周遭毫無異常。守衛仍在原處,地麵也並無滴血、或是旁人闖入的痕跡。


    他環視,本能地警惕,瞧見一縷炊煙,才終於鬆弛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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