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梁叔夜醒來,枕邊人已經不在了。


    半夜出了一身汗,高燒算是退了,隻是頭還很昏沉。


    他掀開身上的被褥,趿拉著鞋,從內室步出,方提起桌上壺窠裏的茶壺,西邊窗戶便發出了‘咯噔’一聲響!


    有人從外頭推開了窗牖,一隻手艱難的扳著窗框,慢慢探出一個腦袋來——


    “咦,你醒了?”


    蘿澀墊著腳尖,從荷塘池台上過來,她冒著隨時掉下池子的風險,又從後窗爬進了梁叔夜的房。


    “昨天,你也是這麽進來的?”


    梁叔夜一頭黑線,看她爬得夠嗆,於是上前拉了人一把。


    “早上走的時候,門口還沒人呢,我在灶房煮了小米粥過來,房門外站了一堆伺候洗漱的丫頭,我就隻好爬窗來了”


    喘勻了氣,蘿澀提著食盒,放到了桌案上。


    先抬手試了試梁叔夜額上的溫度,很好,不燙手了,再看他素白的裏衣皺巴巴的,叫汗水黏著,便知熱度已經退了。


    按著他坐到圓凳上,蘿澀掀開了食盒蓋子,捧出一碗十穀粥,並著幾碟開胃的小菜,有蓑衣黃瓜和幹板茼蒿,看起來很清口。


    “因避著人,所以簡單弄了幾樣,曉得你為老太君守孝,所以這些都是素樣的,你放心”


    蘿澀拔出筷子,塞到了梁叔夜的手中。


    見梁叔夜不動筷子,隻是愣愣的看著自己,目光中情愫浮沉,膠著不移,有些遲疑的問道:


    “怎麽了?我……我又不是頭一迴給你當廚娘,怎麽這麽看著我?”


    梁叔夜別開眼,斂去了眼底情緒:


    “你吃過了麽?”


    “我?”


    蘿澀壓根沒考慮到自己,趁著灶房沒人,她動作迅速的煮了粥過來,且筷子也隻帶了一雙,哪裏顧得上自己的胃。


    被梁叔夜一問,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從昨天進梁府後,自己再沒有吃任何東西。


    這會兒子,肚子咕嚕嚕,十分應景的叫了起來。


    蘿澀尷尬的捂著肚子,訕笑了一聲。


    梁叔夜抿著唇,把黃瓜和茼蒿並到了一塊,騰出了一隻空碗來,他把十穀粥分成了兩碗,然後把筷子對折,遞到了蘿澀的麵前。


    “一起吃吧,梁府隻吃早晚兩餐,過了現在這個時辰,你恐怕要晚上才吃得上飯了”


    說罷,他提起半截筷子,埋頭嗖嗖喝起了粥。


    蘿澀抿著笑,動作略有些笨拙,她想去夾黃瓜,無奈總是溜兒筷,最後還是梁叔夜幫忙給夾到碗裏的。


    “哎喲……”


    蘿澀擱下筷子,捂起了嘴,餘光處,見梁叔夜投來詢問的目光,隻默默低下了頭。


    因為餓極,大口咀嚼之下,不小心把舌頭咬破!


    梁叔夜無奈一歎,倒了一杯白水給她:


    “漱漱口,總歸是沒法陪我吃素守孝了——你,你在幹嘛?”


    梁叔夜話說一半,見蘿澀拿了一隻空杯盞,扣在下顎,抵在唇下,妄圖讓嘴裏的血,往杯子裏流去。


    血混著口水,還有莫名的類似粥湯的液體,一點點往杯壁上流,差點沒把他惡心死。


    “莫要浪費了……每天放血給你……切口子疼……”


    “別弄了,這杯血,打死我也不會喝的!”


    梁叔夜一臉嫌棄的奪過了蘿澀手裏的杯子,放到桌上,用手背推得遠遠的。


    吸迴口水,蘿澀不爽道:“你這是嫌我髒麽?我都沒嫌你——唔”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被他撈了過去,濕潤的觸覺在唇上纏綿,腰際一麻,蘿澀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蘿澀該佩服梁叔夜的吻技麽?


    明明舌頭受了傷,可讓他一吻,那種又痛又麻的感覺,像有隻小蟲子,直往心裏鑽去。


    腦子裏本是一片空白的,可漸漸的,她迴想起了三年前,桃花渡那場馬車上的旎旖情事!


    感受到梁叔夜唿吸變沉變燙,蘿澀一個激靈,忙推開了人——


    嘴裏的血讓他吮了個幹淨,連牙縫裏的粥米也被舔走了!


    “不是嫌棄你,而是嫌棄你費事,這樣方便很多?”


    梁叔夜一臉無辜之色,拇指一揩,順帶手,幫蘿澀抹去了嘴角邊的水漬。


    對於一本正經耍流氓的梁叔夜,她覺得頭很疼啊……


    沉浸在曖昧氣氛中,兩個人四目交纏,各有隱忍,隻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響聲。


    “世子醒了麽?沒有叫起就傻愣在這裏麽?開門!”


    天,是梁夫人來了!


    蘿澀驚慌失措的看向梁叔夜,見他不為所動,似乎並不怯弱,要把蘿澀坦白在母親麵前。


    媽呀,要見女魔頭?


    她一想起當日在童州,梁夫人手起刀落,殺光一宅邸人的那股狠勁……還有勒令她絕不能進京城的命令,她就腿兒顫,心兒慌!


    不成,先躲躲。


    顧不上梁叔夜了,她噌得從座位上彈起,在房間裏東躥西跑,衣袂飛起,還把高幾上的闊口瓶摔了!


    梁叔夜見她手足無措,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床底下。


    蘿澀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飛身一撲,就地滾了滾,躲進了床榻下的空隙之中,


    她剛進去,才突然想起件事兒:自己的容貌與過去不同,她該是認不出來的吧?


    胡思亂想間,梁夫人已經推開了房門,那雙蜀緞繡麵兒鞋,霎時闖入了蘿澀的視線裏。


    “身子好些了麽?”


    “娘你放心,好多了,老祖宗治喪的事——”


    “明日出殯,都安排好了,你不必掛心,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是……這些粥?”


    “昨晚上吩咐小廚房送來的,娘,用過早飯了?”


    梁夫人看了一眼梁叔夜,桌上的兩隻粥碗,兩截筷子,還隱約冒著熱氣,顯然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東西放下,都出去吧,我要單獨和世子說會兒話”


    梁夫人手一擺,她身邊端盆送飯的丫頭們,紛紛應下,擱下東西後,一並退了個幹淨。


    斂著裙,坐在繡墩上,梁夫人伸出纖細的手指,敲了敲桌麵兒,冷冷道:


    “現在出來,我留你性命!”


    ……


    猶豫了一會兒,蘿澀還是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慢吞吞走到了梁夫人跟前。


    梁夫人見其打扮,心中詫異,竟是府中的廚娘?


    蘿澀知道她不好糊弄,隻求能把之前的身份隱瞞下來,故而,她選擇說一半,瞞一半。


    在梁夫人的注視下,蘿澀道出自己是梁玉尋來的特殊體質者,身上的血可以治好梁將軍的狂疾。


    未免梁夫人胡思亂想,她自報家門,言明丈夫徐升,原是梁家軍白馬義從,現領了城門領銜,家住帽兒胡同,還有一個三歲多的女兒。


    梁夫人漸漸消了疑慮,見她一副唯諾謹慎的樣子,又有夫有女,應當不會是梁叔夜當年癡纏的那個童州女子……


    梁叔夜態度隨意,擺手道:


    “我怕府中留有嘉元的耳目,所以有意叫她躲藏,讓母親誤會了,現下我已然好了,這就打發她走”


    梁叔夜無關緊要的態度,讓梁夫人全然打消了懷疑。


    “既然是玉兒為你尋來的,那就留在府中吧,每月十五,你若狂疾再犯,她在身邊,你也少吃些苦頭”


    “全憑母親做主”


    梁夫人點了點頭,扭頭過看向蘿澀:


    “我會與管事交代,在西廂另分撥一間偏居與你,你隻負責照料世子的飲食,其餘的一概不用理”


    蘿澀沒想到歪打正著,能名正言順的留在梁府,可她答應七七三兩日便迴去,有些為難道:


    “夫人明鑒,家中還有女兒照料,本意說忙過老太君出殯的白宴,便可放歸家……可否等妥善安置了,再行入府?”


    梁夫人沉吟一番:叔夜這病,絕不可外傳,她正巧沒個拿捏的。


    “不妨事,把女兒也接進來吧,後族有學堂,跟著一並玩耍習字”


    “……”


    不等蘿澀拒絕,梁夫人已經決定下了,當即喊了人來,讓出一輛馬車,現在就帶著蘿澀迴家,去把女兒接過來。


    *


    分給蘿澀和七七住的偏居,就在梁叔夜的廂房邊上,過了一道廊廡就是了。


    擺設雅致,家什齊全,較之奴仆們住的矮屋,又敞亮又舒適。


    這會兒,七七正晃蕩著蘿卜腿,一本正經的坐在圓桌前,跟梁叔夜大眼瞪小眼。


    她手裏捏著一塊梨花釀的百花糕,禦貢大內,是梁叔夜特意尋來的,還有金絲蜜棗、蘇膾南羹、豌豆黃等等小食甜糕,擺了整一桌子。


    七七咬了一口百花糕,甜得直眯眼,她見梁將軍果然生得比小舅舅俊俏,樂得直揮小胖手。


    流著哈喇子,把手裏捏的變形的糕,迅速遞到了梁叔夜麵前,七七奶聲奶氣道:


    “梁將軍,吃甜糕!”


    “……”


    梁叔夜盯著七七看了半響,沒尋出半點徐升的影子,除了和從前的蘿澀很像外,他居然隱約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兒?


    欲言又止,他用餘光偷瞄著蘿澀的表情——


    見她一臉坦然,隻顧著給七七拭去嘴角的碎末,他實在問不出口。


    他也不是沒有遣人調查過,苦水鄉的村鄰說過,七七是七星仔,算了算日子,跟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而且隻桃花渡那一次放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會有小生命的誕生。


    思緒繁亂,沒有接過七七遞來的甜糕,倒是惹得小妮子滿臉不高興。


    她撅著嘴,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我請你吃,你看不起我,所以不要麽?”


    “你請我?可這些是我買的……”


    “你給我了,就是我的,我再拿給你,就是我請你吃,對不對?”


    “……”


    梁叔夜想了想,這麽說好像也沒毛病?


    果真是母女,這莫名奇妙的思路,天下恐隻有蘿澀一人能說出的道理。


    接過七七遞來的糕,梁叔夜一口就湊進了嘴裏,意外的感覺很甜,笑了笑問道:


    “七七你喜歡我麽?為什麽請我吃甜糕?”


    七七想了想,吃力的爬上桌,抓住了梁叔夜的手,烏溜溜的眼珠中透著一股認真:


    “因為將軍你生得好看!是天下第二好看的男人!”


    梁叔夜會因為前半句話暗自竊喜,自然,他也會為了後半句話較真不已:


    “誰是第一?”


    “我爹!他是天下頂頂好看的男人,你第二,小舅舅第三,娘——你說對不對?”


    七七扭頭,對著邊上的蘿澀仰頭豎腦的問道,得到娘親豎起讚許的大拇指後,更是洋洋得意。


    梁叔夜覺得兜頭一盆冷水,澆的透骨生涼。


    第二……第二……第二……


    他堂堂名動九州的美男子,居然比不過一個徐升?


    七七吃罷了甜糕,揉著眼睛嚷著困了,蘿澀抱她去了內室,哄了半響,等小妮子睡沉了,才躡步走出來。


    她見梁叔夜一副心情灰敗,懷疑人生的苦瓜臉,忍著笑道:


    “孩子的話罷了,你也計較?”


    梁叔夜無奈的勾起笑意,搖頭道:


    “奇怪地很,隻想在她心裏做最好的……”


    蘿澀斜睨了他一眼,眸中閃過輕緩的暖意,想了想,提議道:


    “之前答應過她,等三月天暖,挑個閑適的日子帶她去郊外放紙鳶,我得告假了,容世子爺寬宥——”


    “不準告假!我……我身子還未痊愈,要是狂疾再犯,如何是好?”


    “如此的話,你在七七心中,恐怕連第二的位置都沒有咯……”


    “我陪她去!”


    梁叔夜猛一拍桌案,三月春暖天,郊外紙鳶遊,一句話落地咋坑,就這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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