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澀迴家養傷,辣菜班子雖無罪,但也不適宜繼續營業了。


    推了之前定好的日程,由李琛出麵,挨家挨戶的登門致歉,把定金如數退還。


    一家人的飯食,現都由滿囤媳婦操持著,她還要照料蘿澀的傷,抓藥煎汁兒,一樣不落。


    升子是個大男人,又得去城門當值,七七年歲小,不給蘿澀添亂已是乖巧孝順,幫不上什麽忙。


    好在,每日晨起,都會有人拉一車新鮮的菜蔬魚肉過來,老母雞三天殺一隻,雞蛋也是日日不缺的,擺明了要給家中的病號補身子。


    問了是誰家送的,力巴隻會搖頭,隻說自己管跑腿就是了,不曉得東家是誰。


    滿囤媳婦一頭霧水,可蘿澀心裏清楚的很。


    送了三五日後,到了月中,難得翠英一大早就打開了院門,可卻沒見著送菜的夥計過來。


    梁玉扶著門步出,一身素衣孝服,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這幾日她消瘦的極快,再不見往日沙場征伐的巾幗英姿,像纏綿病榻的羸弱女子,若非眼神依舊殺氣淩人,說出去沒人會信,這樣的女子竟會是梁玉。


    梁玉擰著眉,向院子裏的蘿澀投去了一記眼神——


    月中十五,老毛病。


    蘿澀心領神會:梁叔夜連送菜的事都耽擱了,看來一定是犯病了。


    咬牙,蘿澀拆去捆在手指上的布條,見腫已消,肉也長好了,隻是新指甲還需些時日長齊,沒有那麽快痊愈。


    “梁家你熟悉,幫我安排一下,我偷偷混進去幾日,待他好了便迴來”


    梁玉眸中似有猶豫:


    “你傷未好全,還是我去吧?”


    蘿澀搖了搖頭,血水交融這種事,一旦知道了,她便不想別人插手,也算是這是自己的一點私心。


    而且梁玉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羸弱,這一碗碗血放了,能不能活著迴來,還是另說的話。


    “你好生在家中休養吧,我去”


    梁玉見蘿澀堅持,也不多勸什麽,隻徑自道:


    “我會替你安排,叔夜現已搬出公主府,住迴梁宅了,你還是以廚娘的身份進府去吧……現在老祖宗新喪,來往吊唁的賓客多,一大堆人要吃飯,廚房裏的人多幾個沒人會礙眼,你自己當心些”


    蘿澀點了點頭,把一臉不舍的七七托付給翠英嬸子,哄著道:


    “娘去個幾日便迴來,你要聽嬸娘的話,知道了麽?”


    七七紅著眼,撅著嘴,不高興道:


    “七七不喜歡梁將軍了!娘為了他,把七七扔在童州好久,又為了他,被壞人害進了牢房裏,現在還是他,娘又要去了!又不要七七了,七七討厭他!”


    哇得一聲,小妮子就哭嚎開了,她小手緊緊攥著蘿澀的衣角,眼淚嘩嘩流,可憐極了。


    這話像一把軟刀子,刺在了蘿澀的心坎上,她蹲下身子,扶著小妮子的肩頭,輕聲寬慰道:


    “苦水家裏叫西戎人毀了,是誰替七七把壞人打跑的?他現在生病了,隻有娘可以救他,七七你不願意娘去麽?”


    “生病……很痛很痛的病麽?”


    小妮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扁著嘴問道。


    “是,很痛的病,比娘手指上的傷更痛”


    “那娘你去吧,七七會乖的,會乖乖等娘迴來的”


    七七不知道梁將軍生得什麽病,但她見過娘親為了手指上的傷,整夜痛得睡不好覺!不能碰水,不能支使筷子,換藥的時候,嘴唇都能咬出血來。


    既然娘說,梁將軍的病更痛一些,那她就不討厭他了。


    從小,娘就說梁將軍的故事,說他長得比小舅舅還要好看,打架又很厲害,全靠他打仗,才把騎馬的壞人都打跑了。


    雖然因為他,娘親丟下她很多次,但她其實沒有討厭他——


    如果,他真的長得比小舅舅還好看的話~


    蘿澀哄下了七七,答應迴來的那天,給她做最喜歡吃的驢肉大包子。


    等七七牽著翠英嬸子的手,邁步去屋子裏洗澡後,蘿澀也跟著迴屋,準備傍晚就出發去梁府。


    她換了一身粗布短打,一雙黑色的雙梁鞋,頭上挽著單髻,用青色的布包了起來,儼然一個樸素的農家媳婦。


    簡單收拾了個包袱,把梁玉弄來的身份證明,和進梁府當廚娘的銀錢文書,一並妥帖放好後,等傍晚時分一到,院子外頭就來了一輛蒲籠車。


    蘿澀坐上車,和一堆婦人擠在一塊,搖搖晃晃,就往梁府去了。


    *


    梁府是將門之家,雖出了梁公和鎮西大將軍這樣的人物,但畢竟不是商宦府邸,沒那麽些雕梁畫棟,園林長廊。


    從後院一路進去,就是非常普通的深宅大院。


    一進連著一進,合磚磨縫,黛瓦青磚,該有的都有,可有可無、隻論風情意境的,那是一樣也沒有。


    牌樓立在大門外,白布在杉槁上紮著蓮花頭,白紗燈、紙燈籠、連著後頭偌大的靈棚,府中此刻白幛處處,慟哭聲隨處可聞。


    梁老太君不是喜喪,所以是縱哭的。


    女眷、丫頭紮堆在靈堂外,掩麵哭喪,不少大馬金刀的將領漢子,得了皇帝的批,特意迴京奔喪,這會兒子,哭得像個孩子似得。


    蘿澀垂著頭,規行矩步經過靈堂時,她並沒有看到梁叔夜。


    到了灶院,因過了飯口時間,所以並不是很忙碌。


    隻剩下幾個掂勺的大師傅,聚在一塊兒,坐在廊廡下頭抽旱煙。


    領事的婆子訓了幾句話,交代了白事期間的注意事項:謹言慎行,小心做事,誰人當值,幾事上工,都有例數,照著遵循就是了。


    等領事的婆子們走了,蘿澀跟著一道來的幾位婦人,尋到了自己暫住地方。


    一間南麵的矮房,大通鋪上散著被褥,五六個人住一間。


    閑了下來,又沒了拘束,大家聚在一塊扯閑篇兒——


    家裏瑣事,在大蒲籠車上時,說的差不多了,她們隻好撿些八卦事兒來說。


    因梁叔夜的名氣大,即便婦人,也愛說他的是非閑話。


    “毒害梁老太君的兇手,是內務府管事的女兒,聽說是個微賤的庶女,心比天高,一般世家公子看不上,要攀附梁家門楣,當個妾也好”


    “嗬,可事不如願呐,心裏記恨老太君,所以想了這陰毒的法子,還妄圖誣陷給小公主哩”


    “小公主有萬歲爺護著,能有什麽事兒,隻是聽說夫妻離了心,梁將軍搬出了公主府,要不是公主不能休離,他恐怕——”


    “噓,你可別說這話,梁將軍本就不待見她,當時拜堂人都沒去,隻送了一柄銀槍去,小公主可是跟槍拜的天地!”


    ……


    嘰嘰喳喳,侃的正帶勁兒,蘿澀坐在最邊上,莫名聽得津津有味。


    既然話題在梁叔夜身上,她便“無心”的問了一句道:


    “也不曉得梁將軍住在哪個院?我隻聽人說,他生得貌美俊俏,偏是不信,戰場剁腦袋像砧板切菜,都是些肉疙瘩,哪有俊秀的?”


    “嗨,你還別不信哩,我給送過一次米粥,就住在荷塘邊的西廂!將軍愛賞月,所以選了那地住”


    蘿澀暗自記下,訕笑一聲:


    “大姐你說是,那便是了”


    “可不是麽,要生得不美,小公主何苦癡纏那麽些年?我是配不上了,若年輕個幾歲,也是十裏八鄉一枝花,給梁將軍當個通房丫頭,也是願意的哩”


    那婦人說罷,鬧了個大紅臉,由得邊上的人挪揄挖苦,徑自笑得開懷。


    蘿澀跟著笑了笑,歸置好自己的東西後,她借口上茅房,一個人溜了出來。


    ……


    摸索著找到了荷塘邊的西廂,蘿澀躲在一處半人高的樹叢之後,探出腦袋看去——


    見西廂門外的長廊上,站著兩個女人。


    這兩個人,蘿澀都見過。


    一個是身姿嬌俏,一身素白錦衣的小公主,另一個是清冷高傲,即便穿孝也美豔十足的梁母。


    豎起耳朵聽去,她們交談之語,零碎著被風刮來,若有若無的鑽到了耳朵中。


    “梁夫人,讓我見駙馬一麵吧”


    小公主自持身份,對梁母也不肯喚一聲母親,她的生母是故皇後,怎是眼前的女人可以比肩的?


    “公主請迴吧,老太君新喪,叔夜傷心太過,衣帶未寬,米水不進,現下身子並不好,不方便見你”


    “他是我的駙馬,哪有什麽方便不方便,你不要阻攔我!”


    “公主!李衣溪是死了,可真相你我兩清,我梁家世代是皇上的奴才,性命低賤,不敢問公主拿來償命。可人心總歸有情,公主不顧丈夫的感受,又何談他與你情意的迴饋?言盡於此,再說下去,你不覺得麵上臊的很麽?”


    蘿澀聽了這話,心裏明白:始作俑者是誰,無論是皇帝還是梁家,都心知肚明,隻不過為了皇家的顏麵,不再追究了。


    畢竟是皇家有愧梁門,如此梁叔夜棄公主而去,獨自居住,雖不成樣子,皇帝也隻能認了。


    小公主被婆婆一頓數落,又愧又氣,連寵溺她的父皇,這次也不幫她了。


    對著邊上的丫鬟狠狠發了一頓脾氣後,她氣唿唿的離開了。


    蘿澀一直等梁母也走了,才貓身出來,推開西廂的房門,躡手躡腳的鑽身進去。


    廂房裏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圓桌上擱著新送來的晚膳,一筷子也未有動過。


    蘿澀拔出固定發髻的銀簪,挑破了手指,在一碗高湯臥果中,擠著點血進去,等晃蕩勻了,端在手心裏。


    依稀記得,當日在軍帳中,梁叔夜狂性大發,完全不認人,為了防止今日給他誤殺了,蘿澀隻好吸著牆根邊走路,一點點接近內室的床沿。


    挑開內室的帷簾,她見昏暗的床榻上,隱約有一個人的背影。


    “梁叔夜?”


    蘿澀輕聲喚了他一聲,未有迴應。


    把手中的高湯臥果擱在邊上的梅花小幾上,蘿澀踩著床榻板,坐到了床沿上,扶上了他的肩頭——


    梁叔夜拳頭抵在心口處,整個人蜷縮著,渾身滾燙,嘴裏還不住念叨著什麽。


    “怎麽燒得那麽厲害?先把東西喝了,來,起來”


    “蘿……澀?”


    梁叔夜半闔著眼,隻緩緩抬起手掌,觸上了她的臉頰,慢慢滑過她的眉骨、鼻梁,等確認過麵前之人後,他喉頭滑動,啞著嗓子問道:


    “你的手指……還疼麽?托人帶來的傷藥,抹了麽?”


    “疼,所以你別叫我費勁兒,自己乖乖起來喝了它”


    蘿澀連拖帶拽的,把人扶正,給他後背墊了一個繡蟒引枕,端著碗,一勺勺把混著血水的高湯臥果,送到他的嘴裏。


    梁叔夜燒得很厲害,他無力靠在床案,抿著蘿澀遞來的湯水。


    他的目光牢牢鎖著她,昏暗的內室中,月光透著窗欞灑下清輝,落在蘿澀的發絲上,染上了一層銀。


    “你,看什麽?”


    一碗高湯臥果下去,蘿澀掏出娟帕,給他擦拭唇角,見他目光不住的流連,隻好垂下眸子小聲問道。


    “如果……我身上的毒,是你留在我身邊唯一的理由,我情願一輩子——”


    “渾說什麽!”


    蘿澀輕聲一叱,打斷了他的話:“呸呸呸,皇天後土,這人腦子燒糊塗了,不作數的!”


    梁叔夜笑了笑,握上了她的手,低首仔細看了看她的手指,眼底劃過的滿是心疼:


    “是我這裏出了紕漏,還是叫你吃了苦頭”


    蘿澀心間一暖,剛想故作大方,瀟灑的說自己一點不疼的時候,又聽他補刀了一句:


    “多好的一雙手,若真的不中用了……可惜了那些人間美味了”


    “梁叔夜!你還敢氣我?招惹誰不好,招惹了那麽尊女菩薩,要納小妾嘞——真痛死我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還敢跟我說風涼話!”


    蘿澀一拍大腿,拔起聲量,就要找他嗆架。


    梁叔夜無奈一笑,伸手將她摟進懷中,見她在懷裏掙紮,擰著眉頭,附耳輕聲道:


    “我都病了,可比你痛得千萬倍,你還那麽兇?”


    蘿澀吃軟不吃硬,他這一副可憐的模樣,到讓她像鼓起的氣球,氣口一放,整個人軟了下來。


    從一開始的渾身僵硬,到漸漸的依偎在他懷中,枕上他的肩頭,蘿澀悶聲道:


    “你覺得好些了麽?”


    “恩……”


    梁叔夜摟著人,在一方床帷四垂的小天地裏,漸漸沉了睡意。


    因老祖宗暴斃,守靈操持白事,後又狂疾失魂,這幾天,幾乎沒有睡過一個整覺。


    聞著蘿澀身上的味道,梁叔夜唿吸綿長,等蘿澀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梁叔夜?”


    蘿澀暗歎一聲,打算從他懷中起身,去給他攪冷帕子,豈料身子一動,已叫他重新樓了迴來。


    兩個人齊齊倒在床上,他側躺著,單手攔腰抱住了人——


    蘿澀抬眼,兩人鼻息交纏間,她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眼窩下青黑色的疲倦。


    拉過最裏側的錦被,蘿澀給自個兒和梁叔夜都蓋了上,現下,顧不上同住的婦人會不會尋她了,她實不忍再把梁叔夜吵醒。


    “好吧,你好好歇一覺吧,我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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