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三月春意濃。


    京城的三月風大,最是適宜放紙鳶的日子。


    梁叔夜準備了舒適的馬車,糕點零食帶了一車,甚至還備下了小恭桶,方便七七在路上要解手。


    升子恰逢休沐,肯定是要跟著去的,他這幾日閑時在家,自己動手搗鼓出一輛木頭輪椅來,他打算推著梁玉,一道出去散心透氣。


    蘿澀不禁感慨:當年的竹篾躺椅雖然失敗了,可成就了他今日的輪椅推車。


    李琛和升子坐在車轅兒上,另套了輛馬車,到梁府門外匯合後,一並出了南城門,往郊外雞毛山駛去。


    山腳下一片空曠的草地,綠蔭下,亦有不少結伴出遊的。


    不過他們大多是書生會友,或是府門中的閨閣小姐,由著一幹家丁護衛著,仰頭扭捏,輕輕拽著紙鳶。


    像蘿澀這樣有男有女,有主有仆,還要拽著個拖油瓶滿場飛的,就比較少了。


    她抖開了一塊餐布,讓大夥兒挨著坐下,然後,從食籃中拿出果盤糕點來:


    “三娘的新貨,她瞧著京城的竹筍鮮美,便挖來做了酸辣筍尖,頭一批先拿來與我嚐了,你們且嚐嚐”


    說罷,起開一隻小罐子的泥封,酸辣味撲鼻而至——


    梁叔夜率先取了一點嚐,點了點頭,清爽可口,十分開胃。


    七七看著饞,猛地向梁叔夜撲去,抱著他的大腿,睜著可憐兮兮的大眼,懇求道:


    “七七也要,七七也要吃!”


    梁叔夜對七七有求必應,有了這麽個討好的機會,怎麽能不好好表現?


    剛揀了一小塊看起來十分鮮嫩的筍尖,要湊進小妮子的嘴裏,誰料徐升大吼一聲,製止了梁叔夜的動作。


    他攥住了梁叔夜的手腕,緊張的奪過他手裏的筍尖,對著七七道:


    “不行!”


    七七一聽就癟了嘴,委屈得下一刻就要哭了。


    梁叔夜揚眉一挑,反手捏住了徐升的腕處,冷冷問道:


    “一根竹筍罷了,她喜歡,你有什麽不行的?”


    “辣!長紅豆豆!”


    徐升也不軟,睜著環眼朝著梁叔夜瞪了迴去。


    他心中是敬重將軍,可事情一旦涉及到七七的,他一定寸步不讓。


    蘿澀見狀,忙開口打圓場道:


    “小妮子吃不了辣子,一吃渾身長紅疹子,可她又貪嘴,喜歡味兒重的,好幾次隨了她的意,可生起病來,又嚷疼又喊癢的”


    梁叔夜啞口無言,攥著徐升的手,此刻也顯得唐突和無禮,他頹然鬆手,目光閃爍。


    升子顯然是迴想到了從前七七發疹的模樣,心疼的摸了摸她腦袋:


    “七七不難過,爹給你騎大馬?”


    七七含著淚花,別過小腦袋,不去看那罐饞人的竹筍。


    她拿起邊上的涼糕塞進嘴裏,然後舉高雙手,哼哼著,要升子抱著去騎大馬。


    兩人撒歡玩去了,蘿澀斜睨了梁叔夜一眼,見他滿臉失落,不由跟著歎了聲。


    從馬車裏拿出紙鳶,為了讓梁叔夜有點事情做,蘿澀便喊他來幫忙,一起用細竹竿撐起骨架來。


    “這畫得是什麽?怪物麽?”


    “怪物……它是一種很奇特的貓,叫叮當貓,七七從小就聽它的故事,很喜歡它的萬能口袋”


    蘿澀抿著笑意,把畫著小叮當的紙鳶展開,雖然筆力不到家,到底有個大概形狀,看得出是什麽玩意,就好了。


    “這是貓?我怎麽從未見過……”


    梁叔夜開始懷疑自己的童年莫不是假的?


    梁玉坐在一邊的輪椅上,懶懶靠在椅背上,曬著初春的太陽,愜懷閑適。


    她看了一眼蘿澀的紙鳶,笑意清淡道:“一隻怕老鼠的貓,畫得不錯”


    同為現世人的這份默契,讓倆人不禁相視而笑。


    邊上的梁叔夜不吭聲了,他心裏默默把這貓的名字念了一遍,既然七七喜歡,他總歸要投其所好的。


    叮當?哎,這貓的名字好娘。


    等擺弄好了紙鳶,蘿澀執著一端,讓兜子拽線逆風奔跑——


    很順遂的放了起來,等升子和七七迴來,紙鳶已經放在半空中了。


    “娘,我們迴來啦”


    七七跑得滿頭都是汗,小臉紅彤彤的,她用衣兜裝著幾個青色的果子,一溜兒小跑,撲到了蘿澀的懷中。


    “去哪裏瘋了,怎麽渾身是汗——這是什麽?”


    “果子,甜!”


    升子撓著頭,他大大的手掌心裏,也捏著兩個青果子,拿起果子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然後遞給了蘿澀和梁玉。


    “山間野果,也不怕吃了瀉肚子,家裏帶了那麽些果盤糕點,還打什麽野果子吃”


    為了安全考慮,蘿澀沒收了七七衣兜裏的青果。


    “我先嚐過了,沒事兒,七七渴了,我才打下來給她的”


    升子為了表明自己不是瞎給七七吃,徑自揀起一個,一大口嚼了,吸著甘洌的甜汁。


    “七七撿來給娘吃的”


    七七學著升子的樣兒,用單薄的乳牙,一口啃上了青果皮,半響也咬不下來,倒是呲溜把甜汁吮吸了個幹淨。


    蘿澀叫小妮子這副樣子逗樂了,掏出懷中的手絹,給她擦拭著嘴角:


    “好啦,你且看天上飛的——”


    七七抬頭,見最喜歡的小叮當高高飄在地上,樂得直拍手,拋下衣兜裏的青果子,朝著小舅舅奮力跑去。


    一邊跑一邊大喊道:


    “小舅舅!小舅舅!”


    李琛把放線搖子放腰間一別,騰出手要護著跌撞跑來的七七。


    誰料半途,七七一個踉蹌,整個人摔了出去,狗啃泥般跌在地上,小身子一抽抽的,隻幾息功夫,整個人便不會動了!


    蘿澀尖叫一聲,撇開身上的東西,飛身往七七身邊跑去——


    梁叔夜反應最快,他飛身一躍,人已落在了七七邊上,扶著小丫頭起來,見她滿臉鐵青,嘴角邊都是嘔出來的白沫!


    這是中毒的症狀?


    升子也覺得有些不舒服,用拳頭抵在胃上,嘔了幾聲,覺得舌麻口燥,雙腳輕飄飄的,幾乎站立不穩。


    人高馬大的漢子尚且難受至此,遑論七七這樣稚嫩的小身板。


    梁叔夜抱起人,沉著聲兒道:


    “這裏迴京城太久了,先就近找一個山裏郎中,先灌些清熱解毒的湯劑下去,我馬上去京城抓太醫來這裏救治,我怕七七受不得馬車顛簸”


    蘿澀雖心急如焚,卻也知洗胃祛毒的重要性,當即同意。


    梁叔夜曲著腿,把七七翻身抵在膝上,手掌施以巧力,讓她把胃裏的東西吐出來一些。


    七七難受的直哭,蘿澀雖心疼,可緊攥著衣料,忍了下來。


    七七吐幹淨了些,梁叔夜並不打算把人放到馬車上去,他自己穩當的護人在懷裏,腳下健步如飛。


    使出了十成足的輕功,往雞毛山腳下一處最近的村子飛身而去。


    *


    等蘿澀匆匆趕到村子的郎中家裏時,七七已經躺在床板上,她臉上鐵青色稍退了一些,可人還是迷糊地喊疼,半點不得清醒。


    “大夫,怎麽樣了?”


    她尋到了屋子裏看起來像郎中的老頭,拔聲便問。


    老頭扭身過來,兩人一打照麵,紛紛愣住,還是張大夫率先驚喜道:


    “恩人娘子,果然是你,我看這小姑娘很是眼熟,原以為是巧合,沒想到真的在這裏碰見你”


    “張大夫!”


    蘿澀也很驚詫,當年西戎人洗劫苦水鄉,周邊鄰縣府鎮大批流民逃竄,想必張大夫和恬妞,也是那時候舉家南遷至京城的。


    恬妞掀開布簾子探頭出來,衝著蘿澀笑了笑,後道:


    “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咱們先把七七的命搶迴來,我爹方才看了看她吐出來的東西,怕是中毒不淺”


    “張大夫……”


    蘿澀再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開始哽咽。


    “我去抓太醫過來!”


    梁叔夜捏緊了拳頭,扭身就要往離開。


    恬妞聽這話,不由嗤了一聲,小聲嘀咕了句:“沒有我爹的太醫院都是一群廢物……”


    梁叔夜耳廓一動,這話已然入耳,他不動聲色的離開了屋子。


    迴憶之前太醫院的國之聖手,倒是有一個讓他印象深刻。


    當年皇帝難得有一位知心的紅顏知己,寵冠後宮,她小感風寒後,皇帝讓太醫院原判開方診治,誰知竟病情加重,瘋癲失語,然後聽說是意外碰翻了紅燭,寢宮一片火海,美人也被燒成了焦灰,讓皇帝打擊深重。


    皇帝怒火牽連至太醫院,雖有群臣求情,到底還是革了官,打了板子逐出了京城。


    論起來,他年紀確實和那位張大夫相仿。


    如果真的是他,那梁叔夜沒必要再跑一趟京城,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已經在這裏了。


    這般想著,他沒有離開院子,隻一人迂迴到了後院,見那位叫恬妞的女子正在煎藥,張大夫用鐵鍋炒著一味中藥材,然後小心翼翼從懷裏摸出一瓶瓷瓶,倒出一點褐色的藥粉,略有些心疼道:


    “若不是七七,打死我也不舍得用這藥引煎藥”


    恬妞嘲笑了他一番:


    “千金萬金不換的熊膽粉,爹你真舍得——不過算算,七七是你保下來的,也是你接生到世上的,你若不救,老天爺都不肯哩”


    張大夫歎了一聲:


    “幸好七七足月生的,不是真正的七星仔,若真是七月生下,這次恐怕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梁叔夜心中咯噔一聲,飛身一躍,整個人已經闖進了院中。


    “你說,七七是幾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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