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落入了錢老爺耳朵裏,他將本來想送給未婚妻的禮物收起,那紫晶瓔珞珠串閃閃發光,他卻閉住眼睛暗自歎了句:“女人,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也從另一方麵說明,人不可貌相。他見過的美人裏,比她美的人多的是。


    但這姑娘的性格,卻能夠裝得這麽像。要不是他今天偶爾聽到了,還真以為她是外表看起來這麽大度雍容。


    和自家那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飛揚跋扈。雙眼在不經然之間會露出貴氣的祖母,像狼一樣,讓人覺得不舒服的真小人類型的厲害祖母比起來,她更是王炸。


    雖然是出自豪門,卻有時候太喜歡居高臨下。大事小事都要錢老爺母親聽她吩咐,可卻又瞧他不起。總說什麽。“我家,是如何如何地金銀遍地,富貴滿堂。”


    那天,他母親請祖母來茶會,小坐一下。她卻先讓丫鬟來傳了話。


    “等會兒吧。”一等就是一下午。母親屁股都沒挪窩,看得他腹中生氣不已。


    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讓錢老爺立馬就聯想到,爺爺當年該有多生氣。


    他的這位未婚妻,似乎從沒有把他這未來夫婿放在眼裏,還讓丫鬟來丟棄了他曾祖父多年前從一名高僧手裏求來的佛珠。


    說什麽價格太低,做工粗俗,有汙鳳目,平白降低了錢氏身價。可這畢竟是先父所留,而且是由高僧加持開過光的吉祥物。


    全家都把這個當成先祖遺留下的吉祥物,敬這個佛珠三分。她卻一開口,就要扔掉這個吉祥物。


    可外公生母和自己的仆從說話就好像對親人一樣,哪個手中有錢有勢的人會做到這樣。


    像爺爺當時的這個未婚妻,雖然和那小廝說話很溫柔,但骨子裏卻在俯視他。人世間最高貴和最不高貴的氣質交疊地出現在錢老爺麵前,誰都不會舍魚而取熊掌。


    當然,一隻名不見經傳的小魚要是配上,上好的大蔥,上好的鹽粒,經過廚師悉心地烹調,再被包裹上好的餐具,讓一個有名望的人用自己的手,把它輕柔地端出來,的確可以讓一些見識過小場麵的人,把它當成寶貝。


    而熊掌如果落入泥坑,被人反複地踩。骨子裏都滲入了泥,就這輩子都沒辦法翻身了。


    他想到爺爺雖然娶了個悍妻,但畢竟她的厲害是在明麵上,而他的未婚妻卻明顯是個偽君子類型的人物,他比爺爺慘多了。


    不過幸好,他最愛的人,沒有嫁給他,這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他至少可以假裝笑著,大度地祝福他們。


    西風吹墮紅蕖裏,照見鴛鴦自在眠。


    成人之美,有時候自己也會快樂。


    即便,背過身去,他總會對著燭火默默流淚。


    這是他背負的姓氏——“錢”,為他帶來的人前萬丈光彩榮耀,人後千斤重擔。


    結婚,結的是兩姓之好。看得是門當戶對,血脈姻親,締結婚盟永遠是這世上最牢固的同盟。托生在豪門大族中的男女。落地那刻起,口裏就噙著金湯匙。榮華富貴一生的代價便是,必要時需要犧牲婚姻,犧牲真愛。


    他有時候甚至會幻想,如果生在普通人家,是否就會避免這些問題。


    但看看自己周圍一派富貴風流,柔香軟紅之地,他又動搖了。


    日常靴子上都嵌著金粉,上麵摻了真金繡成的,活靈活現的金蝶似乎有了生命。這種奢侈的生活已經成為他的日常。


    他隻能對自己說,其實,就算平民老百姓家,也是如此。沒人可以稱心如意地過一輩子,誰的一生心上都會有些堵著的大石頭。任憑他權勢滔天,也無法搬走。


    秦始皇沒有年幼喪父,又沒有母愛。漢武一生都在被親人利用和利用親人的道路。唐太宗殺死親兄弟上位,宋太祖最後被親弟弟毒殺。成吉思汗生前威風凜凜,屍骨未寒就看著自己的兒子們骨肉相殘。


    這是很普遍的道理。每個人都會周而複始地從嬰兒——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走去。


    每個人也都會在失去,和得到間痛苦不已。


    一個人即便再能幹,再優秀,他也隻有一雙手,一對眼睛,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少不得要假借別人的力量來做到一些外人看來不可能的事。


    可如果是外人,要如何信任對方。連絡有親,方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為了家族,他娶了現在的妻子。又或者說,他娶了一座金山。


    娶妻之時,轟動全城。


    錢老夫人當時尚在,其人精明強幹,是理家的一把好手。人情往來,老爺少爺們特別有出息,可以多多結交。哪些隻是花架子,做做樣子就好。


    哪家夫人和哪家夫人為了爭兒媳而弄得如鬥眼雞一樣,哪家妯娌不合,其家不樂。大家族裏,都有些見不得光的私隱。一句話說錯,往往就會紮了人家的心窩子。你目前花團錦簇,人家當然就忍了。可等你有一天落魄了,那些舊日裏積攢下的冤仇,隻怕就會一股腦子發泄出來。


    錢老婦人卻總能把這些人情門戶理得特別清楚,八麵玲瓏得讓所有人都挑不出錯來。大家都讚,錢家老夫人能當大半個家。


    饒是如此,為了娶那個有名的媳婦,她還是日日忙亂,直到十月裏才全備了。


    而那些日子裏,錢老爺隻當自己是個隨人擺弄的木偶人。


    今日聽別人說著:“妝蟒灑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湘妃竹簾一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一百掛,黑漆竹簾一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明日又聽老母吩咐監辦的都交清帳目,忙得喉嚨都發炎了。吃著山菊花泡過的綠豆水,眼睛都熬紅了。卻總說沒個空暇來休息,不肯對獨子的婚事有一點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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