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婚妻臉上神色絲毫未動,似乎完全沒聽到這些冒犯的話。眼中波光瀲灩,擠出一個溫柔如春水的神色道:“小郎君,你這可有些過了。不過不過是些不懂事的外麵人在亂嚼舌根子,和自家的傭人有什麽相幹。都知道錢家的家教最好,你這將他們都賞了好幾板子,不就坐實了外麵的謠言。


    你今日雖說將他們在陰私處上了家法。可世上總沒有不透風的牆,你這還是等於打了他們的臉,讓他們如何為你繼續辦事。


    不如看我的薄麵,饒了他們。畢竟,以後,他們還得,為,為我們辦事。”


    最後的話,這姑娘已經臉紅了。說得話都有些慢了。紅霞從她的臉上一直蔓延過去。脖頸上的皮膚鍍上了一層金色,看起來迷離而神秘。


    臉上的深情又那麽慈悲,像是畫像中的觀音菩薩。錢老爺這時候突然覺得,這姑娘當真有趣。


    慈悲得可愛,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老虎,卻硬是披著一層豬的皮。


    這小家夥還聰明得很,話說得八麵玲瓏,滴水不漏。既替那些多嘴多舌的下人們撇清了關係,又暗中奉承了一把錢家。


    聽得錢老夫人應了一聲,“是啊,真是好姑娘。我說兒呀,這正主都不介意了,你又有什麽好放在心上,倒無端自貶身份。和那些下三濫的人一般見識,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母親一語雙關的話,讓錢老爺心裏一震,幾天前母親說得話,此時不停地縈繞在他心中。


    “那等下賤門戶出來的女人,絕不能入我錢家的門。至於那管家想要娶她做小妾,這倒是無妨,反正他也不是我們錢家的人。”


    她明明生著一雙丹鳳三角眼,應當是很有威勢的。但隻是笑著替那些求情的時候,那兩彎柳葉掉梢眉平添了月光的柔和。仿佛有星星落在她眼眶中,更襯得她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卻待人如此和善,眉宇間洋溢的都是發自肺腑的善意。


    這些氣質,如冰與火一樣水火不容,如今卻竟似很和諧地統一展現在了她身上,當真是個有趣又堪憐惜的人物。錢老爺想起母親說過的,這位小姐雖不是太過貌美,卻是溫良賢淑得很,以後必定能持家有方,與你恩愛白頭。


    錢老爺不知道的卻是,當他轉過身子後,他的未婚妻和他的生母對視一眼,眼裏卻全是怨毒。


    他那未婚妻見錢老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這即將進門的,也不過是當下人的緣法,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


    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爺?隻是再勸不醒。偏偏那


    些不知好歹的賤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


    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


    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迴太太,討太太個主意。隻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錢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咱們再有幾日便是一家人了。你有什麽便隻管說。一家人不說兩句話,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麵後都誇你,我隻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


    你有什麽隻管說什麽,隻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


    錢老爺未婚妻道:“我也沒什麽別的說,我隻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麽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錢老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錢老爺未婚妻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


    襲人連忙迴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爺也大了,裏頭外頭姑娘們也大了,今日雖然遇到了些花頭粉頭,明日裏說不定就會遇到些難打發的冤家。


    況且有些姑娘們是清白人家出身,又是兩姨姑表姐妹,比不得外麵那些下賤女子,不讓進門。爺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要是鬧出點什麽事情來,這可怎麽好。


    再說,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許配給也,那派在爺屋裏的大小事,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幹係。


    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


    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裏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


    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


    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迴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


    敢言語。”


    錢老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那青樓名妓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未來兒媳。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裏?隻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


    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隻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遭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錢老爺未婚妻低了一迴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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