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轆在滿地的白雪上劃出兩條深深的印痕。


    馬兒艱難的走著,進了城來路上積雪有人清掃,這才能小跑幾步。


    公主坐在敞天的馬車上蓋著條大花被子哈哈直樂,新喜的不行。但我沒坐,太寒磣了……鄉土氣不能再到位了……


    我和薛莫皟同乘一匹高頭大馬,另外兩匹小馬套上這車,拉著公主和小獾兒,還有一名侍衛負責趕車。


    他們都換上了洛陽守軍的盔甲,不時摸一摸腰中偷來的令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當那道把西方天幕一分為二的高大城牆出現在眼前時,還是不由得收緊了渾身的寒毛。


    如人所料,城門閉鎖,偷來的腰牌終有大用。


    成隊的守軍趟著牆邊過膝深的雪,往牆上糊著告示,敲著鑼大喊道:“自今日封城,開期未定,奔走相告咯~”


    本來欲要出城的庶民全部被遣退了迴來。擔旦兒推車的,大包小包的,都議論紛紛的歎著氣往迴走。


    他們一個個縮著腦袋,整個人因為寒冷而佝僂著,男人的襆頭,女人的發髻,都蒙著層灰。綿袍是稀有的,因為棉花量少,出腳力的人家有套髒兮兮軟踏踏的棉襖棉褲已是幸事。不少的人,還以“紙衣”禦寒。


    我對公主說:“快瞧著,學學他們得模樣,等下扮的像些。”


    “好哦~”,公主露著門牙笑,還鬥雞眼,學著癡呆兒的模樣,叫人忍俊不禁。


    薛莫皟輕斥她:“什麽時候了,還鬧!等下過城門,都安靜些,但也別怕,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好好好。”


    路過一家賣胡餅的門前,剛出鍋的新餅子冒著焦香的味道!


    我不禁迴頭望去,咬了咬嘴唇。


    薛莫皟笑了,喚來掌櫃:“有什麽風味的?”


    那掌櫃笑道:“胡桃餡兒,葡萄餡兒的,還有白餅,都裹著香芝麻呐!”


    “每樣來五個。”


    掌櫃趕緊拿紙包了遞過來,我們接過餅子分而食之,外脆裏軟,別提有多好吃了!


    然後,我們就哢嚓嚼著,裝作若無其事餓模樣前去過關。


    守門官狐疑的看著我們:“哪裏的弟兄?可有令牌?”


    薛莫皟取下腰牌遞於他:“我乃是第三營的翊麾校尉。”


    守門官將令牌正反兩麵都細看了一遍才還了迴來:“校尉這個時候出城做什麽?難道不知今日未時,韋都尉要親自點兵?”


    薛莫皟笑道:“自然知道。不巧有二位表妹前陣子來做客,今日鬧著要還家,隻好送她們迴去了。路途不遠,未時前必能返城。”


    守門官和部下的眼神齊刷刷打量著我和大公主,見我倆一心啃胡餅,吃的一臉餅渣,還有未梳過的亂頭發,便也沒有起疑心。極快的將眼神拿開,一努下巴:“放行。”


    還未來得及高興,一聲“且慢”叫人的脖耳梗如電掣過,更添寒意。


    隻見從門樓之上背手走下來一人,麵龐長窄身形偏瘦,留著兩搓八字胡,神態悠然,嘴角含笑。


    一眾守軍行禮:“韋督尉!”


    他注視著薛莫皟,眼角的笑紋極其明顯,饒有興致的口氣說道:“我當是誰在這門口熱鬧,原來是尚書令家的小公子。這一年未見,您怎麽成了翊麾校尉?”


    我的頭發好像要豎起來了。


    薛莫皟咬緊了牙齒,一時間無言以對。


    那韋督尉眼睛一轉,來迴看看,笑著說道:“堂堂郡主和公主在此,竟落的當街啃胡餅。薛公子,你這照應不周啊!”隨即他一攤掌,指尖朝著一家酒樓:“天寒地凍,屬下還是請各位入暖室,享一番招待吧!”


    然後大批守軍蜂擁而至,生生將我們圍去了酒樓。


    作為“俘虜”,待遇確實不錯。


    好酒好菜招待著,暖爐侍應一樣不缺。


    外有重兵把手,事已如此,我便一通吃喝,徒心勞力也是枉費。


    黃昏的時候出了太陽,夕陽照著一城白雪,金燦燦好不輝煌。我從西窗子往外看,光也鋪了滿身,像是什麽東西,即將走到盡頭。


    “你說,我們會死嗎?”


    公主也趴在窗邊:“姐姐不會死。”


    “為什麽?”


    “因為姐姐的阿耶手握重兵,劉鱷奴何苦為自己添麻煩。他的目的,隻是據守一方為王。真殺了姐姐,豈不是為自己再樹一敵。”


    “可昨日的字條你也看見了。”


    公主莞爾:“我想了想,那張字條絕對不該在這個時機出現。想必,是他們內部出了問題,或者信息有誤,或者內鬼使詐。”


    我喟然一歎:“原來你懂這麽多。”


    她摳著手指甲:“有些事還是想不明白的……”


    “比方說?”


    “我娘……算了。”她把嘴邊的字眼咽了迴去又問我道:“姐姐,你說我會死嗎?”


    我的一滴淚潸然而落:“那要看是誰帶兵過來,也要看聖人的意思。”


    她嘟起小嘴:“我竟然第一次覺得,大實話沒有那麽好了……”


    我輕聲一笑:“公主剪淑妃娘娘的頭發,也是因為她不講實話嗎?”


    “也是,也不是。”她托著小臉:“我隻是想著,頭發難看了,就可以少出門,少做事。”


    我點著頭:“喔~~原來公主不喜歡阿娘的一些作為。”


    她轉眸仰視著我,眼裏有星星:“我和翁翁的小秘密就埋在承香殿那棵大石榴樹下,等迴去了我就帶姐姐一起看。”


    “好呀。”


    餘暉斜爍著我們的笑臉,我覺得這一刻,我倆是世上最漂亮的瓷娃娃。


    被帶離酒樓的那一天清晨,沒有太陽。像是犯人被押赴刑場。


    已在房內混沌兩日,也不知薛莫皟被關在了哪裏。


    上了城樓,放眼望去,一切使人眼前大亮!


    大軍來了!無盡的人馬浩浩蕩蕩,自城門之下百步外,列卒周幣,星羅雲布,好似將洛陽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眼觀來將為何人,原來是大舅謝將軍和左相,我揮舞手臂:“我們在這,我們在這!”


    公主隨著我一起唿喊:“快來救我們!”


    兵臨城下的氣勢讓我覺得,即使縱身一躍,也有千萬隻手將我安穩接住。可是那道護城河打破了我的幻想,此刻河上的吊橋已被直直懸起,形成了一道棘手的阻隔。


    城樓上,一名守軍小跑而來,手中提了一個木匣。


    “稟都尉,請您過目。”


    “打開吧。”


    隻一眼,我就腿軟了。


    一顆人頭!血淋淋的一顆人頭!


    我意識到那是黃將軍的頭,既已身首異處,雙眼還大睜著!


    守軍們從背後扶住我,順勢兒將我放進了一隻大竹籠裏。


    公主瘋狂的吐著,將腹中的東西傾倒一地,然後,她也被裝進了另一隻竹籠裏。


    我倆一左一右被吊掛在了城樓上,黃將軍的頭用麻繩綁了頭發,懸在了門樓的正當中。


    我渾身麻木,抱膝坐在竹籠裏,瞧著眼前一格一格的天兒愣住了。


    依稀當中,大舅怒吼著:“奸賊韋奉!劉鱷奴何在?爾等綁架皇嗣,要挾聖人,又誅殺朝廷大將,已是死罪難逃!十萬大軍在此,現在是爾等最後投降的機會,或可放你家中妻兒老小一條生路!”


    韋都尉身旁的副官喊道:“謝大將軍,你當需心中明白,此時兩軍對陣,是為談判!將軍可莫再大放厥詞!”


    大舅嗬斥道:“想割「都畿道」,「河南道」兩處自封為王,聖人說了,癡心妄想!”


    那韋都尉探了上半截身子出來,聲音頗文雅:“謝將軍,我二人早已得了太上皇的授意。隻是將這兩塊地方劃分出來,交由我等自治,行道教大興之策。實際上,仍屬於乾周朝的國土。將軍還是速速向聖人請旨吧!”


    西北風吹的竹籠直晃悠,手背上起了一層幹皮,我俯視著千軍萬馬,心中對於這一遭隱隱發恨。


    相爺身邊的一位謀士唿道:“城樓上的,聽好了,不妨你們先交還公主和郡主,也算你們談判的誠意。”


    韋奉道:“誠意自是有的,尚書令家的公子亦是俘虜。看在我與薛家有些交情的份上,就先放公子迴去吧~”


    然後城樓下大門開了個縫,扔了一個人出來。


    薛莫皟將自己身上的捆綁除淨,沒有踏上吊橋,而是站在城樓之下瞧瞧我再瞧瞧公主,左顧右盼。


    城樓上的人再喊:“看見了吧,這就是我方第一步的誠意。”


    相爺的謀士迴道:“都畿道,河南道兩處,一個近京畿防衛,一個主農業通渤海黃海。都是要隘之地,兩處皆割,你當知並不實際。韋都尉還是與我等談些可施行的吧!”


    韋奉嗤笑道:“左相真當我等為無知小兒可欺侮哄騙,說要這兩道,便是這兩道。怎麽,今日不見血,二位就要低看我等一眼不成?”


    大舅火上澆油的脾氣斂不住了,怒吼道:“你敢!若你動公主郡主一根寒毛,我今日就屠進城去,將爾挫骨揚灰!”


    韋奉低吼:“來人。”


    鋥鋥鋥數聲利響,守軍們拔劍而出,劍刃比劃在了懸掛我們的麻繩上!


    我將指甲硌進手心,上下看看,地麵離我五米有餘,跌落下去,難有生機。


    謀士唿道:“都尉莫要衝動。既然劉刺史與你守衛洛陽已久,不妨賜劉刺史節度使一職,掌都畿道軍政大權。你看可好?”


    韋奉準備開口,此時城樓上衝上來一個矮黑胖子,沉啞的嗓音像是一頭熊:“還跟他廢話什麽,咱們也該以血祭旗了!”


    話音未落佩劍已出,像風一樣削斷了我頭頂上的麻繩!這一霎,我思量著該以什麽姿勢落地,可以死的利索又爽快。


    時間又變慢了,我感覺到了整個竹籠猛然失去與麻繩連接的動勢,開始一寸一寸的墜落。


    我好像正撲向我軍的懷抱……


    餘光中,懸掛公主的麻繩也被斬斷,她緊隨我其後墜落著……


    聽到人聲如沸,看見人潮湧來,我將自己蜷縮成了個球。人啊,還是不想死,永遠保護著腦袋。


    我抓緊了竹籠,甚至覺得籠子落地之時我可以借力一跳!


    一格一格不完整的畫麵如今更加晃動模糊,一切都成了影子!


    我感覺快到地上了。我咬緊了牙,攥緊了手,將自己縮到了極致。但恍惚中,我似乎覺得有個人以最快的速度向我衝來!


    然後,突遭一下橫向的撞擊!


    竹籠攜著我改變了路線,成了個搖擺的錘,往另一側飛高!


    是有巨響傳來,然而落地的不是我,不是我。


    像蕩秋千,蕩飛於半空。悠啊悠,耳邊莫名響起公主曾經在秋千上唱的歌,那詭異又充滿童聲的歌謠在我的世界裏咿咿呀呀:


    河蚌出,采珍珠,一采采到人眼珠;


    紅飴糖,流滿床,美人的肚子開了膛……


    紅飴糖真的來了,我在流轉飄蕩之際,看見了不遠處噴濺而出的紅飴糖。它越匯越多,在結了一層冰霜的硬土地上,肆虐流淌。


    薛莫皟從我附近的地上艱難爬起,嘶吼著奔向大公主。


    他徒手撕開了那隻竹籠,將血泊中的公主抱了出來,當摸到破碎而柔軟的後腦勺時,他高昂起了頭,目視上天,口中隻能發出“啊,啊、啊”的幹嚎!


    眼淚生理性的往下流,還輪不到情緒上場。


    吃了一嘴的亂發和眼前灰茫的冬色,與地上的紅色花朵,一切皆成冰。


    當秋千逐漸停止了搖擺,我抬頭看著,原來,懸掛我的除了麻繩,還埋著兩條堅固的鐵索。


    在與地麵一人之高的位置,降落本就會自動停止。而薛莫皟撲過來救我,在他猛然一推之下,才導致竹籠的搖擺。


    我渾身顫抖,我還活著!


    劉鱷奴怒斥著韋奉:“你做什麽!為何私自做手腳!”


    然後韋奉低聲與他解釋去了。


    我攀著竹籠開口處,爬了出去,跳到地麵。然後趔趔趄趄,在冰土上打著出溜,吐納著滿口白霜,撲向了大公主。


    “李璿,李璿,你的歌兒,再跟姐姐唱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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