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夕陽下,那個孑然一身的小人兒,或狂喜,或狂怒。


    而現在,那張臉是從未有過的從容。


    睡顏靜謐,隻是這一覺,不知何時方醒。


    城樓上大喊:“喂——,都聽著!我方態度極其明確,今日放歸郡主,並允準你們帶走大公主的屍身!若三日內未接到分封領地的聖旨,下一個死的,隻能是某個皇子了!”


    然後護城河上的吊橋吱吱呀呀的放下。


    薛莫皟滿眼血絲渾身顫抖著抱起公主,艱難的挪著步子。我攙扶著他,生怕他隨時會傾頹在地。


    待過了吊橋,我方的人狂湧而來,將我們扶至車上。


    雖未迴頭,但知激憤的士兵在用全力阻攔吊橋懸起,又有成排成列的弓箭手對著城樓萬箭齊發。


    直到城樓上響起嬰兒啼哭聲,場麵才再度迴歸安靜。


    四皇子也被捉到陣前了。


    我倚著馬車裏的軟墊,剛才高空墜落時,那些令人眩暈的畫麵又閃了出來,曆曆在目,心有餘悸。


    而後在大舅謝將軍的怒吼之下,撤軍十裏,駐紮在了城郊。


    大帳裏,一群人拉著臉沒有出聲。


    大舅生氣的樣子頗嚇人,我打算出去看看薛莫皟。他此刻守在停放公主的帳篷裏,八匹馬也拉不出來。


    一聲“站住”嗬止了我。


    左相笑了,示意大舅小點聲。對我口氣溫和道:“菟丫頭,來,告訴伯伯老君山上的情況。”


    於是,我把前情原原本本的複述一遍。


    聽罷之後,左相歎道:“這劉鱷奴雖說粗中帶細,善察人心,但脾氣一來,到底不失武夫的莽撞。若不是韋奉這個智多星為他籌謀,在背地裏攪弄風雲,我等如今也不至受製於人,被牽著鼻子走。”


    大舅冷哼道:“如今看來,太後隻怕難洗清白。”


    我錯愕:“太後娘娘不是病了才想來洛陽的嗎?”


    旁邊一副將哈哈笑道:“郡主還是年少天真啊!這二老可是一輩子的冤孽,年青的時候就相看兩厭,老了老了無緣無故的,哪可能還會……”


    大舅一瞪他:“當著小輩瞎說什麽!”


    那副將即刻收了聲。


    左相搖頭扶髯道:“此番敵計正可謂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一謀士說:“事已如此,萬不可再折損皇嗣,不妨就先假意允準,日後再使計迴轉斡旋。”


    左相支我出去:“菟丫頭,現在營中並無其他女眷女侍,你敢不敢替公主簡單擦洗擦洗?”


    我即刻答應了。


    蒸騰的熱氣撲到臉上的時候,我的眼睛又開始濕潤了。


    我端著銅盆拿上一遝手巾,來到了公主身邊。薛莫皟就那樣趴在公主的塌上,眼睛直愣愣,麵色如灰。


    蘸濕了一條,我輕輕擦去她麵頰上攪合成坨的血漬。巾子紅了,就丟棄,再換另外一條新的。


    我始終告訴自己不要多想,這孩子隻不過是睡著。


    擦到她小手的時候,我發現,人已經開始僵了。噙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死亡正在宣告著它的真實麵目,冰涼涼,硬邦邦。人會變成木頭,再化成泥,直到飄進風裏。


    我不敢勸慰薛莫皟,我甚至連話也不敢和他說。


    而他就一直靜默著,眼中始終無物。一旁的兩份飯食早已冷卻,動也未動。


    我為他披上一張毯子,便無聲的逃離了。


    他恨嗎?如果恨,是恨他自己還是恨我?


    他後悔嗎?


    我搖搖頭,欠這個人的情分,更多了。


    冥冥之中,他做的事情都那麽像是接替念奕安做的,為什麽會如此……


    風嗚的一聲,吹來刺骨寒。


    鼻子麻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然後這噴嚏,就斷斷續續的打到了京城。


    翌日一早,左相便著人先護送我和公主的遺體返京了。


    一路無書,我就這麽不停擦著鼻涕眼淚的直進了宮門。到底是傷風還是傷懷,連自己也說不清。


    使人淚奔的一幕還是來到了,貴妃和淑妃等在玄武門處不知多久了,兩人隻摸了公主一把就雙雙哭暈過去。


    皇上在甘露殿躲著不敢出來,我向他迴完話,他的手掌一抹臉,淚從手腕偷偷溜出,哀噎的說:“這孩子從五六歲開始,朕對她不是打就是罵,是朕對她不夠好。”


    崔常侍紅腫耷拉的眼皮快蓋住了整雙眼,自己邊抹著淚邊勸慰道:“聖人,這人啊,年齡越大,煩心事有時候越多。少年夭折對公主來說未必是件壞事,您還是反著想想,多寬解寬解自己!”


    皇上長吟了一聲,像個懦弱喪氣的大男孩:“是朕失了策,萬未料想到劉鱷奴那廝如此狠絕!”


    德妃和張才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存搓著手來迴轉悠,此刻倒也輪不上她們哭了。


    我見勢不必久處,便告退了出來。


    此次出門轉眼就過了十多日,心中惦記我的甜甜貓和尖尖雞。


    腳下生風的迴月池院,一進門瞧見姑姑和阿秋正坐在正午的暖陽低下蓖頭發。


    兩個人依偎著,親密無間,我突然由衷感慨,世界太平,歲月靜好。我不在的時候,她們又迴歸了以前的開心模樣,可能我真的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院子裏……


    姑姑看見我,笑顏立馬掉了下來。阿秋也是,仿佛她難得的美好生活又受到了打擾。可出於一些不得不的世俗人情禮貌,她假笑著說:“妹妹迴來了呀,此行甚險,可把姑姑給擔心壞了。”


    我沒說話,對她們一福身,便往自己的房中去。


    熱情歡迎我迴家的隻有玫姨,她興奮無比的迎了出來,攥著我的手攬著我的肩滿是開心的說著:“孩子你總算迴來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總算平安無事的度過了這一關!”


    我也往她身上靠,坐在軟榻上不由得把臉埋進她的懷中。比溫暖還溫暖,比柔軟還柔軟。


    “姨姨,好累啊。這十天風雪裏摸打,成了逃難的流民。”


    她捋著我的頭發:“我們小菟子是好孩子,所以得神明庇佑,總能逢兇化吉。現在迴來了,就沒事咯。”


    我聞見滿屋的香味:“是什麽這麽香?姨姨做了油麵茶嗎?”


    “鼻子真靈,就算著你迴來的時間,前半晌剛炒的,這就給你煮一碗來!”


    我一笑冒出個鼻涕泡:“好喂!”


    而後配著玫姨親手烙的油餅子,熱熱乎乎吃了一大碗。


    吃飽了我彈彈舌:“嘖嘖嘖,尖尖,尖尖~”


    可是喊了好幾遍,也不見雞影兒。


    平時聽見我的腳步聲都會迎來的啊,今天怎麽迴事?


    當我瞄到廳中牆角,發現它的小窩——那個木箱子不見了,我才驚覺不妙!


    “玫姨,玫姨,尖尖呢?尖尖呢?”


    玫姨從小廚房裏衝迴來,麵有難色的說:“孩子啊,你那雞跑了。”


    我的氣血直往上湧,一瞬間暴跳如雷:“什麽跑了!你們把尖尖怎麽了!”


    我第一時間就想到是姑姑把尖尖雞處置了,直接衝進院子裏,怒目洶洶心跳加速的大聲質問她道:“我的尖尖呢?”


    姑姑也是唰的一下怒火上了眉稍。


    阿秋一副正義上身打抱不平的模樣:“妹妹!自從你啟程後,你那怪雞白天叫晚上叫,吵的人睡不著覺。宮女們有天拿著笤帚掃了它一下,它就撲棱撲棱翅膀飛了!”


    我青筋都暴起:“你胡扯!它就一邊翅膀,飛什麽飛?!是不是你們把它殺了?是不是!”


    我幾乎是哭喊著說完這段話。


    樺蘿和玫姨過來拉扯著我,各種的勸:“真沒殺,真沒殺!那天確實能在半空中撲騰兩步,它現在跑的快了,姨也沒追著,瞅著它往西邊兒去了。”


    樺蘿道:“尖尖著實不時叫喚,惹的玄鵠宮裏的那隻白鳳也跟著叫,它們兩個就這麽一唱一和的!後來聽幾個小宦官說,尖尖攀著藤蔓,跳進玄鵠宮了!”


    我大喜:“玄鵠宮?我這就把尖尖接迴來!”


    然後撒腿就往外跑。


    玫姨在後麵喚道:“喂!玄鵠宮可是禁地!快迴來!”


    我跑的風在耳邊唿嘯,直接衝到了玄鵠宮門口,喚來負責喂食白鳳的老宦官:“開門!”


    他陪著笑臉道:“哎唷尚書大人,沒有上頭的旨意,咱家可不敢自作主張啊!”


    我奪了他腰間的鑰匙,嗬他道:“你給我讓開!”


    然後衝過去扒著那頭落滿塵的大鎖,用鑰匙在裏頭好不容易別了半天,才聽見嘎嘣一聲!


    唿唿啦啦解掉成捆兒的大鐵鏈,急得那老奴在一旁直跳腳:“哎喲喂,您!您這!我可怎麽對掌事迴稟啊!”


    我吐字連珠:“迴什麽稟?!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道?我養的雞跳進去了,找到就走!”


    終於把扭結如羊腸的鐵鏈盡數拆了,一推大門,門頭上的一堆土直接落在了身上。


    我捂著嘴咳嗽著,大踏步的邁了進來。


    裏頭全然是廢棄冷宮,神秘古城的姿態鋪開在眼前。灰塵,雜草、野藤,斑駁的破碎的一切。


    我在鬼氣森森的庭院裏住下腳步唿喊道:“尖尖,尖尖!”


    然後,叫我不敢相信的一幕出現了。


    尖尖和另外一隻幾乎一模一樣的雞並排從大殿裏走了出來!


    準確來說,是尖尖和它的“鏡像人”。


    尖尖是左邊有翅膀眼睛,另外一隻是右邊有翅膀眼睛……


    它們兩個太像是一整隻白鳳從中間一劈為二!而且現在,它們兩個好像還緊緊連在了一起……


    我趕緊撲過去晃著左邊帶翅膀的尖尖:“這是怎麽迴事?”


    再摸摸兩隻雞的連接處,是整整半邊身子的毛羽結在了一起,手指再往下探探,有一部分皮肉已經長在一處了!


    我驀地坐在了地上,哭泣道:“這可怎麽辦?你怎麽跟別人粘在一起了?”


    那老宦官悄悄把門關了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大人莫要傷心,難道您沒有聽過比翼鳥嗎?”


    我一驚,即刻收住悲啼瞪大雙眼:“比翼鳥?”


    「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飛止飲啄,不相分離。死而複生,必在一處。」


    鶼鶼,音同尖尖。


    原來,我給你起的名字,竟是這般的命有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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