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身在何處,蘇漓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用力地想要睜大眼睛,卻怎麽也無法從這一場場的噩夢中醒來,一會兒是刀山火海,一會兒是冰天雪地,身體忽冷忽熱,骨髓裏仿佛長滿了倒刺,將她割得鮮血淋漓。那一日剮龍台上痛不欲生的一幕又一再重演,她咬著牙不肯屈服,不願意落一滴淚讓人嘲笑,可是始終那股彷徨無助的恐懼卻如同籠在心上的陰霾,揮之不去。


    師兄,師兄,阿漓疼……


    她瑟縮著想要尋找那個熟悉的懷抱,那個讓她安心的味道,依稀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在耳邊響起——阿漓,別怕……


    一顆無處著落的心,忽地安定了下來。


    夢境也慢慢變得祥和了起來,不再那樣鮮血淋漓。


    蘇漓巨大的龍身在漓江上劃過一道水浪,仰頭便看到灼眼的烈日,天空中沒有一片雲,空氣中沒有一絲水汽。她難受地眯了眯眼,又轉身投入江水之中,隻是連這江水也不如往日那樣清冽,水位下降了許多,江底的龍宮也死氣沉沉的,隻有寥寥幾隻魚蝦在巡邏著。


    她化成了人型,碧綠的龍鱗化成同色的長裙,兩支龍角上掛著華貴的珠寶,迤邐而行,來到那個男子麵前,好奇地打量著。龍眼大的珍珠串成的簾子發出幽幽寶光,讓她看不清那個男子的真麵目,於是伸出修長白嫩的十指,撥開墜在眼前的珠簾,將他的容貌看了個仔細。


    男子的麵容出乎意料的俊朗,高挺的鼻梁,幽深的雙眸,身姿挺拔宛若蒼鬆,讓人不禁心生好感,他親眼見了蘇漓的真龍原形,如今竟定定迴視她的打量,沒有絲毫畏懼。蘇漓莫名覺得他有些眼熟,卻不記得何時見過,但又細想,自己一睡便是凡人的一輩子,又怎麽可能曾經見過他呢,這男子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來歲罷了。


    蘇漓喜歡美人,本來被那男子罵是惡神,憋了一肚子的火,如今見了他,卻不知不覺消了大半的怒火,反而好奇問道:“凡人,你叫什麽名字?”


    男子沉默了半晌,漆黑的瞳孔映著蘇漓天真的麵容。


    “逐淵。”


    逐淵……逐淵……


    她默念了兩遍,燦然笑道:“這名字倒是好聽呢。咳咳……吾乃漓江水神,你也看到了,我是個女仙,要美貌女子作祭品何用?既然獻祭,自然是要年輕俊美的男子才是!你倒是生得挺好看,若是獻祭了你,我便下場雨,你看如何?”


    她不過忽起的玩心,逐淵卻愣了一下,問道:“當真?”


    蘇漓又反悔了:“騙你的!”


    逐淵拂袖冷然道:“尊上貴為水神,卻罔顧凡人死活,致使遍地餓殍,你受萬家香火,難道不會心中有愧嗎?”


    蘇漓被他罵了,卻也不惱。“你們燒你們的香,又不是我吃進去的,我們修行,靠的是天地間的靈氣,如今這天地靈氣也是越來越稀薄了,所以我都呆在水裏不出去了,真是躲著也中槍。”蘇漓哼了一聲,又道,“看你長得好看,我才與你多說兩句的,楚地不降雨,是天帝的意思,你罵我也沒用啊。”


    逐淵憤然道:“天帝何故降下這樣的災難?”


    蘇漓久居水下,也迴答不了這個問題:“可能是你們的王得罪了天帝吧。”


    逐淵慘然一笑:“因為楚王一人的罪過,便要讓楚地千千萬萬的百姓生不如死嗎?”


    “生老病死,人之常態,你也不必過於悲傷了,反正輪迴之後,還是為人。”蘇漓好心安慰了他一句。


    逐淵卻不領情,冷笑道:“你貴為神女,自然不知道人間疾苦,你若在凡世走一遭,體會了凡人生老病死的無奈與痛苦,便不會說出這般沒有人性的話了。”


    蘇漓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你這人好不講理,我本來就不是人,為什麽要有人性啊?”


    逐淵一時竟無言以對,半晌又道:“你久居水下,難道不想知道,如今人間變成怎樣的煉獄嗎?”見蘇漓麵露猶豫,逐淵又蠱惑道:“我知道你既為神女,定然有憐憫之心,不過是因為不知外間疾苦才不在乎,你隨我入世,若親眼目睹了凡人的無助與悲哀,斷不會視若無睹。”


    她終於還是被他說服了。


    蘇漓掩去了龍角,化作凡間女子,荊釵布裙,卻難掩無雙姿色,少了那些奪目的珠寶,反而將她絕世的美貌顯露出來。逐淵看了許久,這才清咳一聲道:“你這般在人間行走,太過矚目了。”


    蘇漓疑惑地皺了皺眉:“是嗎?為什麽啊,我穿得不對嗎?”


    “不。”逐淵真心地說,“你生得太過美貌了。”


    沒有人會討厭被誇讚,上界的神女哪有長得醜的,更何況神仙們都不注重外貌的美醜了,仔細一想,蘇漓竟是從未聽過有人這般真心誠意誇她長得好看,她立刻便對逐淵生出了幾分好感。


    蘇漓想了想,便又幻化了一番,五官看上去好像沒什麽變化,卻又不像先前那般美得光彩奪目了。


    “你看這樣可以嗎?”她虛心求教。


    逐淵勉強點了點頭,道:“就這樣吧……我,該怎麽稱唿你?”


    蘇漓嫣然一笑道:“我的名字叫蘇漓。”


    她化作凡間女子,跟在逐淵身側行走在靈氣稀薄的大荒,土地被烈日炙烤著生出了無數裂紋,人們不遠萬裏跑到漓江邊來打水,等走到家裏,卻已經蒸發了大半。一碗水一家人輪著喝,孩子們眼巴巴的舔著嘴唇,婦人們對著空空的灶房無淚嚎哭。路邊不時有人倒下,然後便永遠站不起來了,同樣枯瘦的巡邏士兵一臉麻木地將屍體抬上車,拖到郊外扔掉。


    蘇漓一路走著,眉頭越皺越緊。


    路邊,一個男人緊緊抱著一個中年男子的腿,苦苦哀求著:“大夫,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娘子吧!她快不行了!”


    那大夫一臉的無奈,狠狠心踢開了男子的手:“不是我不救她,而是我無能為力,就是有了人參吊命又如何,沒有水,沒有吃的,她又能活多久?”大夫又看了一眼男子,歎了口氣道,“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那男子,也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相了。


    他身後的木板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婦人,幹裂的嘴唇微動,男人急忙撲了過去,哽咽著說:“繡娘,你說什麽,我在我在呢!”


    婦人忽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雙眼瞪得渾圓:“你……你好好活著……”說完渾身一僵,向後摔去。


    男人抱著氣息斷絕的妻子,怔忪片刻,終於放聲大哭。


    “繡娘!繡娘啊……我救不了你,我沒用,你讓我活下去,可我有什麽辦法……你不在了,我又怎麽活啊……”


    蘇漓怔怔看著那個男人,心中莫名有些酸楚。


    “那女人是誰,為什麽她不在了,他就不活了?”


    逐淵低頭看了她一眼,確認了蘇漓真的是個完全不知世事的神女。


    “那是他的娘子,他深愛他的娘子,因此他的娘子過世了,他哀痛難忍,也不願獨活了。”


    “那他娘子為什麽叫他活著啊?”蘇漓不解地皺著眉。


    “因為……他的娘子也深愛他,死的滋味並不好受,她隻希望他能好好活著。”


    蘇漓想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說:“好複雜,凡人為何要結為夫妻,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好嗎?”


    逐淵說:“媧皇造人,分男女,分陰陽,本就是為了讓男女結合,繁衍生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自然就會生出感情,不忍分離了。”


    “是這樣麽……”蘇漓似懂非懂,但她想,自己和懷蘇應該也是有感情的,不過分開個幾百年,不也是很正常嗎?凡人輪迴一下不過數十年,分開也就一會兒的功夫,有什麽好死去活來的。“我雖然不太懂,但看他們這樣子,心裏也是有些難受。”蘇漓想了想,悄悄施了個法術,一股豐沛的水靈氣瞬間滋潤了那男子全身,那男人瞪大了雙眼,感覺到一股神奇的力量充盈全身,所有的疾病痛苦似乎都消失無蹤了。


    “繡娘,繡娘,是你顯靈了嗎?”男人抱著妻子,心痛大哭。


    蘇漓搖了搖頭,輕歎道:“他的娘子已經過世了,我沒有辦法救迴來了。”


    逐淵低頭凝視著她,蘇漓迴望過去,奇道:“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逐淵淡淡一笑:“沒什麽,隻是覺得,你應該也是個善良的神女。”


    蘇漓高興道:“我自然是美麗又善良了。”


    蘇漓心情又好了一些,但是兩人沒走幾步,忽然旁邊的屋子裏傳出一聲淒厲的痛哭,她猛地站住了腳步,往門裏看去,隻看到一個婦人抱著枯瘦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雲兒,我的雲兒啊……”


    鄰居探了個腦袋,搖搖頭,歎了口氣說:“第三個了吧,她的孩子,都死光了……”


    蘇漓心生不忍,別過眼去,可是一轉頭,又看到幾個頭上插著草標的孩子,一臉麻木地站在路邊。她扯了扯逐淵的袖子,指著那些孩子問道:“那些孩子怎麽了?”


    逐淵瞳孔一縮,剛要伸出腳步,又頓住了,沉重地歎了口氣。“他們……是在賣孩子……”


    “哦……賣到好人家裏,孩子就有得吃了吧?”蘇漓天真地問。


    逐淵苦笑,快步向前走去,蘇漓急忙跟了上去。“你為什麽不迴答啊?”


    逐淵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哀痛。“把孩子賣給別人吃,然後買別人的孩子吃,易子而食。”


    蘇漓瞪大了眼睛。


    “你騙人吧,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逐淵譏諷一笑:“是啊,所以才跟別人交換啊。”


    蘇漓頓時覺得一陣天翻地覆的惡心,臉色發白,搖搖欲墜。


    “那你……你為什麽不幫他們啊?”


    逐淵苦笑道:“我曾經幫了很多,可是又能幫得了多少,幫得了多久,現在你阻止了他的父親,可一轉頭,他們又會被賣給別人。”


    蘇漓腳步一個踉蹌,逐淵忙伸手扶住她,關切問道:“你怎麽了?”


    蘇漓皺著眉道:“這裏濁氣太重了吧,我有些不適,找個地方歇歇吧。”


    逐淵說:“往前走不遠便是我家了。”


    逐淵的家離漓江並不遠。漓江邊上的百姓,是少有的活得比較好的人,然而也僅僅是與內陸的百姓對比而已。但因為這一點水,他們對漓江水神已經是感激涕零了,家家戶戶都立著神像,雖然那石像與她本人一點都不像。


    逐淵家中卻沒有神像,蘇漓問道:“你為什麽不立神像不拜我?”


    逐淵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容:“有用嗎?”


    蘇漓低下頭說:“好吧,沒用……你不懂的,我雖為水神,管著降雨,但降雨與否,降雨多少,卻不是我能過問的,得由天帝降旨,你們不如拜拜天帝看看吧。”


    逐淵仰頭看了看萬裏無雲的天,烈日無情地炙烤大地,他冷笑一聲,低下頭說:“若有用,又何至於幹旱三十年。”


    蘇漓說不出話來,扶著床沿坐下,輕輕喘息。


    便在這時,有人來敲了敲門。逐淵轉身開了門,一個孱弱的老婦人走了進來,一臉地為難,說道:“逐淵……你……你能否幫老婆子一個忙……”


    逐淵了然道:“可是柏淵病了?”


    老婆子渾濁的雙眼微微淚濕:“柏淵是餓病了,我、我家裏沒水了……”


    “你先迴家吧,我這就幫你去打水。”逐淵溫聲道。


    “那可麻煩你了啊……”老婦人千恩萬謝的,一抬頭,看到房內躺著個姑娘,她雖老眼昏花,卻也模糊瞧得是個極美貌的女子,驚詫道:“逐淵,那位姑娘是……”


    逐淵頓時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介紹蘇漓。


    蘇漓卻沒有多想,朝老人家微微一笑道:“我是蘇漓。”


    “哦哦……蘇姑娘好啊……”老婦人見蘇漓半靠在逐淵的床上,眼中閃過一絲恍然和欣喜,抓住了逐淵的袖子低聲說,“這位姑娘,可是你的相好?”


    逐淵急忙否認。


    老婦人卻笑著說:“我聽說,你昨日在漓江邊救了幾個要被獻祭的女子,那姑娘是其中一個吧,定是看你英雄了得,對你有意了吧。”


    逐淵無奈說道:“姑姑,真不是這樣。”


    老婦人歎了口氣,哀傷道:“你一表人才,難得有這樣的緣分,我們家柏淵怕是沒有這樣的福氣了,若能看到你結婚生子,我也是高興的。”


    逐淵聽她這麽說,便不再否認什麽了。


    老婦人離去後,逐淵轉身迴了屋子,卻見蘇漓睜著一雙墨玉琉璃般清亮的美目望著他,好奇問道:“什麽是相好的?”


    逐淵尷尬解釋道:“就是好友的意思。”


    蘇漓恍然大悟,高興道:“你這人好像還挺好的,我願意當你相好的。”


    逐淵略顯蜜色的皮膚頓時紅了一片。


    蘇漓又道:“你是要去幫那婆婆打水麽,不用去了,我就在這裏,你何必跑那麽遠呢?”說著纖纖玉指一指,幾個水缸便都滿了。


    “我可以匯聚天地間的水氣,隻是水氣太少了,我也隻能收集這麽點了,還是因為這裏靠近漓江,若是遠了點,怕我也聚不了半缸水了。”


    逐淵卻已是十分欣喜了,向蘇漓道了幾聲謝,便倒了兩大桶的水送到隔壁去。


    蘇漓雖身子有些不適,卻還是好奇地跟了上去。


    柏淵家的門開著,裏麵傳來一個男子的咳嗽聲:“娘,你就不要為我費心了,剩下這麽點米,你自己吃了吧,左右我也活不長了。”


    老婦人痛哭道:“你可不要放棄啊,你若不在,娘還有什麽指望?”


    “我不在了,你就把逐淵當成自己的兒子吧,他定會孝順你的。”


    逐淵聽到此處,垂下了眼,掩飾著眼底的悲痛。


    他悄悄將水倒進水缸裏,然後壓低了聲音問蘇漓道:“你……可有辦法救我堂兄?”


    蘇漓往裏看了看,點點頭。


    逐淵大喜過望,忙道:“那……那可麻煩你了……”


    蘇漓抿了抿嘴,笑著問道:“那你怎麽感謝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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