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當想的太多而導致頭發白掉了不少的崔致遠,再度出現在他所熟悉的大多數人麵前的時候,就像是重新換了個人似的充滿了某種決然和堅毅的氣度。因為,那個曾經抱有“致君堯舜上”“弘揚聖教”的理想,而不惜遠赴東土的留學生崔致遠已經成為了過去,剩下唯有一個想要踐行《太平誓願》的求變者。


    既然新羅故國已經到了無論內外不得不求變圖存之際,那就就有自己來引領這個改變和求新好了,為此他已經顧不得也保護在乎後半生的毀譽和身後名了。至於那些隻能隨波逐流的下層人等,給新羅的老爺們做牛做馬,給唐人做牛做馬又有什麽區別,也許唐人治理下還更加開化明大義一些呢?


    因此,作為征南行營名至實歸的文職第一人。崔致遠迴到金海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在金海京舉辦講義所,將那些追隨和聚附在身邊的人群大都聚攏起來,一同參研他從上國天朝帶來的聖教新學。以期從中挑選出一些勤奮好學、又有心上進的年輕子弟來,作為日後潛在官吏的備選。


    然後,他又在淮南兵的幫助下,從本地義從和輔卒當中挑選出許多可靠沉穩之輩,委任為收攏起來的數萬流民和逃人的(十)戶頭、(百)甲長;開始在金海京附近所收複的田土上,實行最基本的編戶管理和聚民建屯,又分配牛畜種子,以為開春之後的恢複農事之需。


    下一步,又從金海京本地失業的小商販和手工業者、匠人當中,招募了更多的丁壯,而將輔卒擴充到三千之眾。又挑選那些投奔的小豪強及部曲中的精壯,將義從增加到了兩千人;這也是眼下金海京的儲集和周邊順服的城邑地方民力,所能夠維持和供養的最大極限。


    於是,接下來的大半個冬天,崔致遠都是跟隨在南麵招討軍/簡稱征南軍中,不斷的攻破(良、康)兩州之間一處處拒不自立或是不順王化的城邑和聚落,抄沒那些涉亂的豪姓、村主、次村主、公兄、頭人之家的錢糧、丁口,再因地製宜的就近徠民建屯設圍委任更多新的戶頭和甲長;


    同時,以抄獲的糧食賑濟配合武力上宣示,就近威懾和招撫那些由部民、逃奴、賤民和中人聚合而成的赤褲軍,將其一股股的剿滅/逼降之後,再將丁壯和老弱婦孺分營管製,充入到金海京附近所設立的諸多伐木場、狩獵隊和營建工地中去。


    如此炮製下來,很容易就在無形之間,將原本新羅國由諸多豪強、勢戶和頭人,所組成下層統治秩序給逐步蠶食掉和取而代之;因為,這些新任命的戶頭和甲長們手中,既有敢於殺人也見過血的刀劍,也有對於早就既得利益階層的征南行營集體認同感。


    雖然由他們構成的這種秩序,目前還是比較粗糙和倉促而仍有不少問題湧現出來;但是在這一片紛亂的世道當中,再粗暴和蠻橫的秩序和庇護,也好過動蕩不安的混亂與朝夕不保的無序。因此,這些據點的建立,反而因為初步呈現出了“安定和治理氣象”,而又吸引了更多流民和逃奴的前來投附。


    然後,在這個過程當中,崔致遠又名正言順的以“治平和剿寇不力”“通賊”“畏敵不前”等各種因由,發下行營令將附近王臣官吏死傷、逃亡十之七八的義安、鹹安、密城、東萊諸郡,二十多縣的村主等,捕盜、治民、曹長諸下品官吏,逐一委以行營中的新選之人暫代其職;當然了,這個暫代開始之後就沒有具體期限了。


    但是相比之下,郊野中大規模的赤褲軍活動固然是被給平定下去了,但是此起彼伏的小股赤褲黨卻是依舊屢禁不絕,而且變得越發刁鑽奸猾而手段多樣起來。因此,他們不但敢於襲擊和工大那些鄉裏的豪姓、大戶和頭人,甚至還把主意給打到了位於上品流的四品頭、五品頭,乃至是真骨(大貴族)貴人的田莊家宅裏來了。


    他們雖然興許打不過那些聚眾而守的部曲、壯丁,但是層出不窮而神出鬼沒的將周邊附庸的田莊給洗劫一空,將奴婢和部民、裹挾而走卻是成為了家常便飯之事。而作為金海京所屬的南麵行營因為不熟地理,對於動輒四散逃入山林嘯聚的“亂黨”,卻也沒有什麽很好的辦法,雖然他們每次出陣都能帶迴來一堆逆賊人頭來作為戰果。


    於是乎,一時間這些赤褲黨甚至活躍到了良州首府的街市當中,而公然當眾殺死一些官吏和捕盜丁役,而又在街坊中逃之夭夭就此無影無蹤。而躲在良州軸承內避禍的諸多上品頭貴人和大族、富室,也不得不花了不菲的代價請兵於金海京,仔仔細細抄殺了城郊十幾座大小田莊的“通賊內應”,才將周邊亂黨活動的跡象給暫時平息下去。


    隻是,當崔致遠再度隨軍迴到了金海京的城外之際,卻又突然迎來了一個訪客,卻是身為名義上的南麵招討使,卻一直老老實實呆在金海京內,扮演吉祥物和人形印章的前金海京大尹庶王子金圭。


    見這位一貫大氅綸巾的唐地士人打扮而知禮得體的庶王子,卻是發冠不整眼窩深陷而憔悴了不少,他一進來就突然躬身大禮,不顧尊卑差別拜倒在地而哀聲求到:


    “還請崔君救我一二。。”


    “這又是何為!”


    崔致遠不由大吃了一驚,而將其扶住。


    要知道這位庶王子金圭被變相逐離王京權力中樞之後,平日都是一副風輕雲淡而儒雅得體的做派。因為他身為庶王子這麽一個“庶”字,就足以斷絕了他備選王位的絕大多數可能性;因此此前與崔致遠的接觸當中,卻也表示過能超脫俗物,而又有眼下的局麵已經心滿意足而不敢奢望更多了。


    “王京有變,小可也不免要命在須臾了。。”


    金圭卻是反拽住崔致遠的手臂而越發哀泣道:


    然後,崔致遠他才知道卻是在數日之前,王京方麵傳出一則誥命。說是真聖女王不久前在和白會議之後,突然冊立侄兒——先王兄憲康王之子金嶢為太子,然後沒幾天就稱病宣布退位前往王供的南菩提寺修養,而禪讓給了這位新太子改元天佑,並以其嶽丈兼執事部大臣中的納伊飡(侍中)金又謙為扶政稟主(上相)。


    然後,這位天佑朝的新王就毫不猶豫的出動王城裏的黃獅子隊(內禁衛隊),在金氏部曲和族兵的配合之下,抓捕和查抄了兩位執事大臣在內王京二十多家權門大族,而後又開始對其黨羽附庸人等,進行了毫不猶豫的清算和殺戮。


    但是其中也有不甘束手就擒或是引頸待戮,紛紛鼓動部曲、附奴拚死相抗和出走;一時間滿城騷亂而攻占殺伐之聲通宵待旦,號稱血染王京而讓朝堂空出了一小半來。而其中被清算重臣之一的位和府(吏部)卿(侍郎),正是庶王子金圭的母舅家兼從小訂了婚約的嶽家。


    而按照自惠恭王(765-779)以後,真骨(大貴族)與聖骨(王室)內部矛盾激化,最終持續了僖康王、閔哀王、神武王以降近百年,連連不絕的王位爭戰和真骨反亂的傳統;身為幹係人等的庶王子金圭很可能連被趕出京城的落鄉貴族都做不得,而唯有賜死一途了。


    是以,他也唯有求諸於這支不怎麽受王京幹涉的外力,以為苟全性命了。隻是在前腳才從後門送走了滿腹心思的金圭才沒有多久,迴到城內的崔致遠卻又在後腳接到了當地監軍使的樸賢宇上門通傳。然而樸賢宇這一次卻不是為獨自前來,而是還同行和引薦了一個來自王京的私人使者。


    “德渙兄”


    崔致遠有些驚訝的稱唿到,這居然是他的一個熟人,也是當年遣唐使者中同為國子監留學生的同年樸德渙。


    隻是作為在唐留學生最多的國家之一,當初的新羅留舉生中自然也按照家世和出身,分作了三六九等的不同小圈子。出身真骨(大貴族)貴人之家嫡近子弟的樸德渙,自然是屬於最上層的一小戳圈子裏;而有足夠的身家招搖花銷在平康裏和東西兩市之間夜夜苼歌不絕。


    而作為普通四品頭的小姓貴族之家,崔致遠就連遠赴大唐的花銷都是自費的;雖然大唐出於天朝上國的基本體麵,不至於讓這些留學生缺衣少食墮於饑寒,但是其他紙筆文墨和迎送交集的花銷,就要自己想辦法了。因此他隻能靠在國子監給這些同年抄書和注經,來填補一二。


    所以,兩者的交際圈其實相去甚遠而隻能算是點頭之交。最後崔致遠考中了為藩屬各國生員所開的賓貢科,而對方則是直接迴國去繼承家業了就此兩別。但是當時隔多年的崔致遠滿載出仕天朝光環歸來之後,官拜內省私臣(比同殿中監與秘書監長官)的對方反而要隱隱低過一頭了。


    於是,這個一起出國留學大唐的同年關係又被重新撿起來,而崔致遠也受邀在對方的府邸參加了好幾次宴請和詩會唱和。當然了,這位樸德渙在身為王族樸姓分支的(十一品)麻奈同時,還有另一重背景。也就是如今已經隱退寺院真聖女王的王夫,同出王族支係的當朝大角幹金魏弘的心腹黨羽。


    “恭喜崔長史,不該是崔使君了。。”


    但不管怎麽說,麵白長須約見富態的樸德渙倒是毫不見外的反賀道:


    “此話怎講。。”


    崔致遠不由心中一動,卻做大惑不解到:


    “今王登基之後已下大命,委任崔君為良州州牧,領侍讀兼翰林學士,守兵部(侍郎)少監知瑞書監事了,不日相應京位十等的車服便可送至了。餘也不過時借花獻佛,先來討個彩頭而已。”


    樸德渙笑容可掬的說道。


    接下來,樸德渙則是直接帶來了王京方麵的傳話,在大肆嘉勉和讚賞的言語之間,也旁敲側擊的隱晦暗示他身為新羅國人,而理當尊奉聖人之道而忠於王事的立場。比如,替朝廷掌握住追隨淮南軍助戰的,自金海京地方沿海招募並編練的兩千多名輔卒和一千多義從。


    然後一亦日後國中有事的時候,他就可以斷然引兵勤王而成就一方功業,乃至許以前代先王所出的庶王女下降,令他家門直接提升為真骨之序,甚至籍此進入和白會議成為執事部(比同唐之中書、門下)大臣之一,諸如此類一大堆美好前景的畫餅天大。


    樸德渙的這番傳話,卻是讓崔致遠既有有些悲哀又是有些慶幸。他悲哀的是金海京這裏才看看打開了一番局麵,王京那頭就已然迫不及待的想要插手和分化期間了,著無疑是隱隱將他與百年前隻身創立了清海鎮的一代梟雄張保皋相提並論了。


    但是又慶幸的是,相比當初身為平盧軍小校而帶著一班朋黨迴國招徠流民,屯墾自保而稱雄一方的張保皋;他至少身後還有一千名的“淮南軍”,乃至更多的後援可能性,因此,短時間內來自王京的手段和態度,還是奈何不得他的。


    至於這兩千多名輔卒和一千多義從,身為新羅人的認知和立場,就更加可笑了。他們幾乎都是來自沿海地區相對膽大好勇的漁民、水夫之屬,絕大多數人對於王室的忠心和認同感,並不會比吃飽穿暖更加強烈一些。就像是百年他們的先人追隨張保皋建立了清海鎮一樣。


    至於清海鎮建立的本身也是充滿了諷刺意味。當初張保皋歸國時誓願要保護沿海的百姓子女,不被來自登萊海密各州的唐人所虜獲,而就地聚眾屯守自保成勢的。結果發展最後卻變成了確保作為新羅國最大宗的特產之一新羅婢,唯一官方(王室為首)輸出渠道的力量。


    而現如今,他崔致遠也要為了新羅國的廣大生靈,而引入源自中土新朝——太平軍的治世安民之道了。而庶王子金圭的遭遇和訴求,似乎也將一個機遇親手送到了他的手中。


    接下來幾天內,崔致遠又分別接到了本家使人帶來的口信,還有那位新鮮出爐的扶政大臣納伊飡(侍中)金又謙的親信家人;卻是表示出了願意以第五女與之聯姻,而就此成為新君孝恭王連襟的意向。一時間,作為關鍵性紐帶和協調人的崔致遠,竟然成為了來自王京權勢漩渦之中的焦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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