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手撣了撣如女兒柔嫩肌膚般的中衣,撣去砸在窗台上,又飛濺至身上的細密水滴。


    掌心是一股微涼的清醒:“問吧!”


    重華門後長巷裏震天的喊殺聲被傾盆雨勢鎮壓,而雨水深處不知是那樹鳳凰花開的太盛還是沾染了血色,有隱約的猩紅。


    秦宵的語調似他臂彎裏的雪白拂塵,是溫柔和順的,隻是他眼底的光,卻烏定定直直照進皇帝的心底:“陛下廢棄她,是因為她這個皇後當的太受百官命婦的敬畏,讓陛下忌憚了?真的覺得她會反陛下?還是、隻是因為太後的以死相逼?”


    皇帝皺眉。


    不知何時起,他眉心的印記已經無法撫平。


    他轉首,專注的望著窗台下白鶴紫霄漆麵嵌螺鈿案幾上的一盆光禿禿的枝條修剪的清雅出塵的白梅,是迷茫而憐惜的。


    許久後,方低迷道:“或許,都有吧……”


    秦宵站在窗前,拂麵的是雨水與陰雲席卷來的夏日難得的清涼,雨滴似乎有了石子的力道,擊在麵上,有些痛。


    伸手,將窗欞緊緊闔上,動蕩終究被阻隔在了殿外:“那時候陛下並不愛她,當初求娶她,是因為薑家和沈家皆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他們在先帝的心裏還是頗有地位的。”


    “她獨立,有手腕,不妒不憤不爭寵,能照顧好陛下每一個安分的女人。而不安分的,也從不需要陛下開口,自有那些女人該去的地方。說踏腳石也過了,陛下還是很滿意她這樣的妻子的,不是麽?”


    皇帝目色裏的憐惜在茫茫雨勢被遮蔽之後,迅速抽離,隻餘了一抹迷茫和淡漠在交織。


    秦宵順了順拂塵,繼續道:“可隨著奪嫡的路越走越遠,陛下發現,她和沈家在百官、命婦、宗親之中的威望越來越高,陛下開始擔心,這樣的皇後、這樣的後族,會不會終有一日成為強大的外戚集團,掣肘了您的權利。”


    “疑心一旦種下,不會泥土裏腐爛,它隻會在陰暗潮濕的懷疑裏慢慢發芽、生根。即便她穩坐後宮不在過問政事,陛下還是不放心。因為先帝給國公爺的權利實在太大了,沈家郎君也越發得力。”


    “後來她懷孕了,在她嫁給你七年之後。她很歡喜,陛下也曾真心歡喜過的吧,畢竟是嫡子。”


    那樣的一字一句,仿佛心底的倒刺被人拂過,不那麽痛,卻叫人難以忍受的心底煩亂。


    皇帝的瞳孔微微一縮,似乎看的有些遙遠:“嫡庶尊卑有別,嫡子,總是不一樣的……”


    秦宵對他的話有一目鄙夷與嗤笑:“可後來又不高興了。有這樣外家強大、手腕厲害的母後,嫡皇子一旦長成,怕是會將你的權利慢慢吞噬掉。皇帝沒有了絕對的權利又怎麽可以容忍呢?所以,疑心慢慢成了防備,防備有成了忌憚……”


    他停了下來,微微側首看著李彧。


    一向淡然無波的眸子裏凝聚了一束光,強烈的無法遮攔的打進皇帝的眼底。


    尾音洋洋一舒,輕緩的語調卻似刮骨寒風,直吹心底:“恐懼啊……”


    那束光在皇帝目中破碎成帶著尖銳寒光的光影,翻湧浮沉,傷人之時,在錦衣華服之下亦有不為他人所知的傷痕。


    “秦宵!”


    他眉心深刻的紋路裏有殺意閃過,“你的言論姿態,已經不像個內侍了。朕之事豈是你一介閹人可揣摩窺探的!”


    秦宵挺直著背脊,淡淡看著皇帝眼底的殺意,徐徐一笑。


    他是奴婢,一個閹人,可他從不承認自己是李彧的奴婢。


    他不配!


    如今走到這一步,他該完成的都完成了,便也沒什麽值得害怕的。


    不,他從不曾害怕死去。


    能虛與委蛇在他身旁這數十年,不過是想在多看顧些孩子,她的孩子。


    讓他複仇的路走得更順一點、而已。


    那種沉澱了所有情緒的語調,不緊不慢,如深淵悠遠而寧靜:“所以,在太後羅列了那麽莫須有的罪名栽贓她時,你猶豫了許久,大抵也是有舍不得的,也怕得罪了定國公和敬服於她的臣民,可最終、還是舍棄了她和孩子。”


    皇帝薄唇緊緊一抿,丹丸的效力上位過去,他膩白的身體沁出了一層又一層薄汗,在冰雕之畔,閃爍著冰冷的水色:“秦宵,你放肆!”


    當初沈緹執意要廢棄她立白鳳儀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怒。


    那時他剛登基不過一年餘,萬事草創,後宮也需要安定。


    而白鳳儀從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她的楚楚也並不能激起他的保護欲。與阿寧比起來,白鳳儀可說隻不過是隻無用的花瓶,根本不配做他的皇後。


    這二十餘年的夫妻,也足以證明,她根本比不上阿寧!


    離了沈緹的淩厲手段,妾妃的算計她一樁都應付不了。


    若是她在,他的子嗣也不會凋零至此。


    可、不可否認,當時緊接著,是心底清醒的一動。


    誰知,秦宵仿佛是看透了他一般,繼續道:“沈家雖是陛下的外家,卻是開國以來根基最為深厚的有爵門閥,姻親故舊太多,威望不低,一旦沈氏女為後又生下嫡子,沈家的權勢不必陛下給予,就將是其他士族無法匹敵的。”


    “在漫長時光裏,還會有更多的門閥靠近、討好。一旦沈氏族人在權勢裏生出傲骨、反骨,於陛下而言是絕對的麻煩!何況,薑家的覆滅是陛下一手促成的,難保哪一日娘娘會想起為薑氏一族報仇,害了你這個皇帝,好給自己的兒子騰位子。”


    皇帝從來都知道秦宵善查人心,否則當年那麽多的小內侍,獨他十五六歲就能在禦前近前伺候!


    心底最深處的忌憚被全數剖開,仿佛自己的卑鄙與懦弱被看穿,皇帝的眼神在簷下鐵馬風鈴瘋狂旋轉的“玲玲”聲中,有了無法穿破的陰鷙。


    “秦宵,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一直記得先帝是如何艱難,花費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才將權勢從臣子的手中收迴。


    那時候……


    秦宵說的不錯,看重她的同時還有更多的忌憚。


    他想要的,一路努力到那一刻,登上大寶,為的是握有天下間所有的、絕對的權勢!


    所以,最終他舍棄了她和就將出生的孩子。


    成全了自己的天下至尊。


    秦宵微微一籲,輕笑著看著他:“陛下知道如何愛一個人麽?不論是何種定義上愛,親情、友情、男女之情。”


    轟然一聲。


    是驚天雷聲開天辟地而來,帶著滾動的餘音撞進耳中,紫色的閃電緊接著破開層層烏雲。


    那樣幾乎點亮天地的光亮,透過蒙在窗欞上薄薄的煙羅紗映照皇帝的眼底,似火焰,轉瞬消失。


    愛?


    不知道。


    他知道如何讓一個女人愛上自己,也懂得用溫柔和身旁的位置使她們的目光緊緊相隨。


    可到底怎麽樣才算愛一個人,他,並不懂。


    並沒有人教給他。


    友情?親情?


    作為帝王,為何需要這些東西?


    他隻需要萬人的敬仰與畏懼。


    可到了今日,他又發覺自己的身邊是空的,是冷的,是孤獨的。


    他看透了身邊女人的算計,為了家族、為自己、為孩子,終究,都是為了瓜分他手中的權勢。


    所以這些年裏,那雙幹淨而含笑望向他的眼睛變成了他夢裏最懷念的。


    他會下意識的拿她的清澄與那些女人相比。


    可最後,後宮裏的那些女人,都無法與她相比。


    她的笑顏,她的睿智,她一切的一切都瘋狂占據他的思緒,又一絲絲一縷縷的化作空虛占據了他的心。


    這算不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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