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不算愛?


    他真的不懂。


    雨水衝刷著殿前的金磚、泥土與花草,大捧大捧的梔子正盛放到了極致,激蕩起青澀而繾綣香氣無遮無攔的自敞開的殿門撲進,穿越過重重輕紗,並著殿中龍涎香,糾纏成一股鋪天匝地的清甜微苦到了至極香氣。


    叫人不覺擰眉閉目,想細嗅其味,又想逃離其味。


    而他,無法承認自己於此情一道的失敗,最後隻以玩味而諷刺的嘴角弧度道出他的答案:“帝王從來都是孤獨的,朕不需要虛無的情義。”


    “孤獨?”秦宵對此二字還以嗤笑,“還是多疑?”旋即話鋒一轉,輕籲道:“若是錦哥兒還活著,也該是二十有三的年歲了。再過兩個月,便二十四了。”


    殿中陰沉的氣氛,殺意的淩厲,因為他的後半句話,仿佛忽然化為了雲煙,消失了。


    這二十多年來,無人替過這個名字,可皇帝知道他說的錦哥兒是誰,輕輕呢喃著這幾個字:“錦哥兒?錦哥兒……”


    仿佛是被驟雨湃過,丹丸的效力驟然散去,繼而是一陣濕冷裹挾了他的心底,冷的徹骨。


    皇子,嫡子,他無法擁有的瑰寶。


    秦宵眼底的青煙痕跡有了蛟龍嘶吼的猙獰:“懷孕的時候她便取了這個字,她說,祝陛下有一個錦繡天下。錦哥兒長得很像阿寧,小手很是修長。或許,長大後他也能練得一手好鞭子,寫的一手很好的館閣體。原本,陛下會有一個出息的嫡子,可惜了……”


    皇帝目中似有一抹星子的光亮,隨即暗淡:“馬上、便要二十四了?像她,那生的果然是極好的。”


    秦宵托了托雙臂,目光卻落在了遠處,邈遠道:“奴婢抱過他的屍體,還是溫熱的,卻已經斷了氣。沈緹和白鳳儀對她們母子趕盡殺絕,全然不顧半點血脈情義!”


    皇帝不自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似乎在凝望揚起的輕紗上了一枝青竹。


    那抹稚嫩而挺拔的顏色,像極了一位肆意而堅韌的青蔥少年郎。


    皇帝心底莫名一顫,一縷悲愁悄然爬上他細紋已生的嘴角,語調裏有了難以掩飾的頹然:“秦宵,夠了。”


    秦宵目色一厲,口氣卻依然淡漠:“奴婢同阿寧來往親近,照理,奴婢早該死了。陛下為什麽頂住了太後和瑾妃的逼迫非要留住奴婢?僅僅是孝順之餘對太後的鐵腕強勢表達不滿?還是陛下各種借口之下,終於發現被你輕易舍棄的母子,或許才是世上唯一待你真誠的人了?”


    是無法的尖銳紮在心底,皇帝怒目於他,眼角有細微的痙攣,喝道:“別以為朕真的不會殺了你!”


    可心底,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話。


    秦宵從前是在先帝身邊伺候的,是首領內侍江公公的徒弟,灼華與他交好的那些爭儲的歲月裏確實給自己帶來很多方便。


    照理說廢了灼華皇後之位,也該把他和與灼華交好的內侍、禁軍全部殺了,以絕後患。


    可當時也不知怎麽的,便留了他下來。


    當沈緹和白氏知道秦宵被留在了延慶殿,多次要求把他殺了,皇帝反而更加不肯這麽做了。


    他是帝王,已經被迫廢棄了自己的發妻,娶了一個沒用的皇後,若是連身邊用一個什麽樣的內侍都要被指手畫腳,他這個皇帝到底是孝順?還是窩囊?


    或許如秦宵所說,自己留下他,是對沈緹孝順之餘的反抗。


    或許他對她和孩子有一絲不能承認的愧疚。


    亦或是,他們身上那一點點相同的無畏與幹淨的氣息。


    秦宵對他的暴怒渾不在意:“從前不殺奴婢,是對太後的反抗姿態,後來不殺我,是想監視我一觀察我身後之人的動作。如今敵人殺上門來了,是陛下隕落,還是奴婢身死,倒也是未知數了。”


    “原來你們也清楚。”


    皇帝眼底閃過精銳的狐疑。


    “你和貴妃不是李岩的人,也不會是沈禎,你們到底在為誰做事?算計完了白氏和沈緹,你們是不是還在算計朕?今日李岩的逼宮,也是你們計劃裏的一環是不是?”


    秦宵淡淡道:“陛下讓人監視我們那麽久,就該知道我們也不過是旁人計劃裏的一枚棋子,國公爺、奴婢還有貴妃的任務就是讓白氏生不如死,其他的,我們並未沾染分毫。”


    皇帝微眯的眼底有鋒利的光影:“那今日你的任務又是什麽?激怒朕麽?”


    秦宵舒然一歎:“奴婢該做的都做完了,今日原也沒奴婢什麽事兒。隻求解惑而已。”微微一笑,有些縹緲,“做了一輩子的奴婢,卻不曾好好伺候過她。”


    皇帝慢慢斂起了怒意,不動聲色道:“做完了,不怕死了,所以今日與敢同朕這麽說話了?”


    內侍的容顏總是老去的格外慢一些。


    秦宵垂了垂眸子,眼下的細紋被黛青的影子輕輕掩上:“奴婢一向如此。陛下從前不殺我,是不想打草驚蛇,因為你還要利用我們的計劃殺了李啟。如今,身為帝王的心思被身邊人如此窺探幹淨,卻是無論如何也要殺掉了。”


    皇帝冷笑:“原來,你們也清楚。”


    在雷聲與雨勢的磅礴裏,秦宵輕道:“用他的話來說,相互利用,算計的就是人心。不過是比最後一步棋誰布的更好而已。”


    皇帝冷厲的麵孔上有一瞬淡淡的迷離:“這句話她也說過。”


    秦宵似乎也想起了她來,舒展開的每一縷紋路路都是溫然,卻隻是輕輕低語了一句:“也不知,她是否在黃泉路上是否孤寂?”


    嘩嘩的雨勢裏有細細沉沉的腳步聲,並著鐵甲相碰的清脆之聲,“踏踏”而來。


    夏日蒙上的窗紗是極薄的,皇帝透過窗紗望出去,將天地逶迤成霧白一片的雨勢裏,就在延慶殿的大門前,兩股勢力,暗金的盔甲與宗褐的鎧甲皆帶著濃濃的殺氣,在殿前對峙著。


    雨水自刀鋒滑落,傾瀉成血色瀑布。


    用力墜地,蜿蜒了一泊煉獄的陰冷。


    在大雨傾倒裏若隱若現著身影,朦朧裏看著尤顯詭譎。


    仿佛地獄之門裏走來的陰兵。


    隻看誰能借了誰的道!


    皇帝似乎並不在意殿外的劍拔弩張,緩緩站了起來,漫不經心舒展了雙臂:“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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