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翊出門幾天了?”淩勵將案頭裝火漆的小銅壺拎到那尚未燃起來的火爐上,一邊來迴搖蕩一邊問。


    “張校尉出營都快小半月了。這寒冬臘月的,打哪兒都不好借東西。”柏安見淩勵盯著爐中的火苗一言不發,便又鬥膽說了句,“要是殿下入冬時不接納那批窮要飯的,我們的糧草也能多維持一陣……”


    “他們不是要飯的。”淩勵道。


    “和要飯的也差不多了。都是周邊廂軍裏裁撤下來的老弱病殘,一個個除了吃白米飯厲害,也沒見有啥本事,好些人連重弓都拉不開……”


    “你不也拉不開麽?”淩勵斜睨一眼,又道,“他們有從軍經驗,火頭軍、軍馬場用得上,開發軍屯也正合適。”


    柏安嘴裏的那群“要飯的”,在淩勵眼裏卻大有用途。這些人多是五花嶺一帶的農民,從軍多年退役歸家,發現家中殘垣斷壁,早沒了日夜牽掛的親人,聽聞鎮西營在招募新兵,就三三兩兩的跑來了。


    起初隻是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後來不知怎的突然就湧來了成百上千人。淩勵命人去打探了,才知道每年入冬,各地廂軍為了減少軍餉開支,都會裁撤一部分老弱病殘的士兵。有時,上頭的督軍為了貪占人頭費,一些原本不符合裁撤條件的士兵,也被趕了出來。


    鎮西營收留了這些歸無可歸的人,原本就緊張的供給消耗得越發快了。淩勵催撥軍餉的折子上過好幾道了,卻遲遲不見有物資送到。他派出幾隊人馬籌措物資,也都毫無音信。無奈之下,他才想到找舅舅程北夔拆借。


    “將軍,來了,他們來了!!!”一名帳外執勤的侍衛頂著一肩雪花,撩開帳篷簾子一臉激動的衝了進來。


    “什麽來了?”淩勵皺眉問道。


    “糧草,糧草啊。剛才斥候來報,運送糧草的車隊快到六裏峽了!”


    淩勵眼中頓時閃過一道異彩,“走,咱們去接應!”


    淩勵丟下手裏的小銅壺,大步朝帳外走去。柏安忙忙取下木架上的披風,緊追了出去。


    六裏峽,顧名思義,離鎮西營足足有六裏之遠。


    聽說糧草到了,淩勵顧不得風雪迷眼,騎馬領著幾個親衛就趕了過去。滿載糧草的車隊行進緩慢,他趕到六裏峽時,峽穀還是一片靜寂,厚厚的積雪之上,連個野獸的腳印兒都沒留下。


    天色昏蒙,即將入夜,怕車隊在風雪中迷了路,淩勵讓人拾撿枯枝在峽穀入口處點上火堆。


    在雪地上點火不易,待一堆柴火冒著濃煙燃燒起來時,穀口便隱隱出現了一隊車馬。


    一輛,二輛,三輛,四輛,五輛……


    車隊越行越近,每個人都和淩勵一樣,望著那隊緩緩出現在視野裏的車馬,開始在心底一一計數。


    十一輛,十二輛……


    淩勵在馬背上挺直了腰杆,努力的朝峽穀後麵張望,直到那個隘口漸漸被夜色吞沒,也沒有更多的馬車出現了。


    “你們可是鎮西營的軍爺?”打頭的馬車漸漸駛到了麵前,一名膀圓腰粗的中年男子大聲問道。


    “正是。我們鎮西將軍親自前來迎接糧草,你們打哪兒來?”宋宥高聲迴道。


    “打永定過來的。沒想到今年的雪來得這麽早,這一路可苦了老子們些……”中年男子嘮叨起車隊這一路的經曆,叫苦不迭。


    “辛苦大家了。一會兒到營地了,我給大家一人燙壺熱酒。”宋宥安撫一番後,迴頭對淩勵道,“殿下,他們是從永定過來的。”


    淩勵卻並無迴應,他凝眸直直望著車隊的盡頭,竟是一瞬不瞬。


    宋宥順著淩勵的視線往後望去,隻見一個身著藏青色大氅的人,踩著積雪,一瘸一拐的從風雪中艱難走來。


    這押車的人,看起來也未免太單薄了吧?宋宥暗自嘀咕。待那個身影一步步走近前來,他不免大吃一驚:這,這人分明是……安源都尉舒景程家那個小姑娘啊!


    “你怎麽來了?”淩勵的聲音,似被風雪凍得又冷又硬。


    “我一直想去安源替我爹娘上墳,阿爺不放心我獨行,這迴有送糧草的車隊來錦鱗灘,我便順道跟著來了。”一身男裝的舒眉在淩勵的追風馬前停下腳步,仰頭望著他,凍得通紅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


    “簡直胡鬧!”淩勵丟下這句話,策馬轉向車隊領頭的中年男子道,“離營地還有五六裏路,天馬上就黑定了,大家抓緊時間趕路!”


    “還趕路呐?!”中年男子苦笑一聲,舉起手裏的令旗,指揮車隊繼續前行。


    “舒姑娘,外麵冷得很,你快迴馬車裏去吧。”見淩勵已到前麵引路去了,宋宥上前對舒眉道。


    “就是冷得厲害,所以看見火堆就跑過來了。”舒眉尷尬笑了笑,隨即轉身朝隊尾的馬車走去。


    車隊抵達錦鱗灘營地後,一早聽聞訊息的兵士們都湧上前來幫忙搬抬物資。不到一刻鍾,十幾輛馬車就搬抬一空了。


    “報告將軍,糧物清運歸庫完畢,一共是九車米糧,兩車冬衣,一車被服,請指示!”


    清點完物資,軍需官朗聲向立在倉庫外的淩勵稟報。


    聞訊趕來的掌書記盧玉青皺眉問道:“隻有這麽多?”


    “還有一些。因這兩日下大雪,路不好走,我讓他們在前麵的鎮子裏先住下了,待雪停了就送過來。”迴話的不是車隊領頭的人,而是立在一旁的舒眉。


    “你讓押運糧草的車隊住下了?”軍需官忽然轉過頭去,怒目圓睜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有多少人在等著供給?缺衣少食的冬日,你知不知道有多難熬?!”


    舒眉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竟被嚇得退了一步。


    “這位軍爺,你們缺衣少食難熬,我們冒雪行車就不難熬嗎?要不是這位舒小哥苦苦哀求,我們還就不想冒這個險呢。”領隊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擋在了舒眉身前。


    “冒險?!你可知延誤朝廷撥付的供給物資,是貽誤軍機的重罪?”軍需官越發怒意衝衝。


    “這些物資,不是朝廷撥付的。”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淩勵,終於開了口。


    “不是朝廷撥付的?”軍需官愣了愣,隨即喃喃道,“難怪我覺著這數量和質量都不對呢……”


    “質量不對嗎?”舒眉一聽就急了,“我都是親自去貨商那邊驗看過的啊,就是怕被人騙了,我還打著阿爺的名號……”


    “你跟我來,有話問你。”怕她再說下去就暴露了身份,淩勵打斷道。


    舒眉在車隊眾人充滿同情的注視下,跟著淩勵往中軍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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