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夜,風雪較之前更大了。地上的積雪已經沒過腳踝,淩勵依然步履矯健、行走如風。


    走了一陣,他似想起了什麽,突然停住了腳步,轉迴身去。


    隻見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營地杏黃的風燈下碎玉般墜下。舒眉清瘦的身影,在雪中蹣跚而行,仿佛隨時可能被風雪掠走一般。


    他微微眯縫起了眼睛,看著這個一步步艱難走向自己的女子。


    “你想要什麽?”待她終於走到麵前,他開口問道。


    舒眉聞言抬首直直望向淩勵,凍得發紅的臉上露出了迷茫之色。


    再次被這雙清澈如水的眼眸這般直視,淩勵竟有些微的悶窒感,他轉身朝中軍帳走去,“那些物資是怎麽來的?”


    “都是從東城的貨商那裏買的……我托阿爺家的管家去打聽的,說是禁軍裏的好些供給,也是從那些貨商那裏采購的。他們竟敢騙我,待我迴了永定,一定叫他們……”


    “軍需官的意思是,你送來的這些東西,比朝廷往日的供給,好了許多。”見舒眉越說越急,撩開帳篷正欲進去的淩勵,不得不停步解釋。


    “啊?!”舒眉愣住了,好一陣反應過來後,懊惱不已,“他該把話說清楚啊,害我剛才一路把人家貨商詛咒了好多遍……天啦,菩薩、道君,我剛才那些話都不作數,不作數啊……”


    淩勵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看著舒眉雙手合十嘀咕著把那些希望貨商出門碰柱頭、走路栽筋鬥的“惡毒詛咒”一一收迴後,淩勵皺眉問,“可以進去了嗎?”


    舒眉這才發現淩勵的手還一直掀著帳篷簾子,忙垂首鑽了進去。


    “購買物資的錢,是你阿爺給的?”進了帳篷,淩勵解了披風,隨手一扔,便穩穩掛在了旁邊的木架上。


    舒眉愣愣看過,才搖頭道,“我阿爺除了皇上賜的宅子,就沒什麽好家當。這些錢有一些是拿皇上賞我的東西換的,還有一些是靠我自己掙來的。”


    “你掙的?”淩勵聽得有些訝異。變賣禦賜物品已是大罪,她一個閨中女子還能有門道掙錢?!


    “嗯。”


    “怎麽掙的?”淩勵在木桌前坐了下來,順手翻開了日前斥候送來的國都記事。


    “這個,不能告訴你。”


    淩勵不由得抬起頭來。


    被淩勵冷峻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安,舒眉垂眸低聲道,“反正我也沒偷沒搶,他們都是自願的。”


    打從安源都尉府與她第一次見麵以來,就從未見她有過這般低眉垂瞼的神情,淩勵心裏有了一絲狐疑,他不由加重了語氣,“如實說來。”


    舒眉被他的語氣唬住,一邊摳著挽著青雲髻的頭皮,一邊支吾道:“也就是賣給了玉瑤公主一對七彩斑斕蝶,賣給老九王爺家瓔珞姐姐一對晶玉螺紋蝶,賣給奉國將軍家長公子三隻羽斑蟈蟈……”


    蝴蝶,蟈蟈?!淩勵一臉的匪夷所思。他為她那句顯得做賊心虛的話,在心底假設了無數個可能性,結果卻是這般出人意料。


    “是賣得貴了點……不過這些也都不太好捉的,晶玉螺紋蝶喜歡藏在荊棘叢裏就不說了,那羽斑蟈蟈還是藏龍寺後山才有的……”


    藏龍寺後山?那可是南越國的皇家陵寢!


    “那地方也是你能進去的?!”她好歹也是出身宰相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又是承德帝親封的和靜縣主,淩勵實在難以想象她竟膽敢跑去皇家陵地捉蟈蟈!


    “淩勵哥哥,我進去前都是給你的先人們磕了頭的……”舒眉的聲音越來越低。


    淩勵有些哭笑不得。


    眼前這個喬扮男裝的女子,捉了皇陵裏的蟈蟈,賣給了皇家子弟,籌措了一批供給物資,不遠千裏冒雪趕來送給他,多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淩勵緩和了語氣,問道,“我隻是奇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聽見淩勵說沒有怪她的意思,舒眉當即抬起頭來:“我聽阿爺有次和人在書房說起過撥付軍餉的事,不是朝廷給不起,而是皇上不想讓你在邊地養這麽多兵。暫扣軍餉,就是想給你一個警告。”


    沒關係,自己很快也會給朝廷一個警告。淩勵在心底道。


    “阿爺說,今年冬天這麽冷,鎮西營又這麽多官兵,若是斷了供給,必然會引發大亂。我就想著替淩勵哥哥籌一些物資應急……”


    “為什麽幫我?”


    “你救過我。”舒眉看著淩勵,認真說道。


    救過?淩勵的心底竟是一痛。他抿唇沉默了片刻,終究又問迴了最初的問題,“那你想要什麽?”


    舒眉笑著搖了搖頭:“什麽也不要。”


    看著她如若微風般清淺的笑,淩勵不由得愣了愣,“什麽也不要?”


    舒眉點頭道:“其實我要的,淩勵哥哥已經給我了。有了鎮西營,安源再沒了蠻寇流竄,再不會有人和我一樣。”


    淩勵卻突然站起身來,掀開帳簾一角,對門口的侍衛道,“去把柏安叫來。”


    片刻後,柏安便頂著雪花跑進了中軍帳。


    “殿下,這次的供給有沒有凍瘡藥?”柏安一進帳就急切問道,待看見帳中立著的舒眉,頓時張口結舌,“舒……舒……”,後麵的“縣主”他愣是沒叫出來,這畢竟是軍營,他知道舒眉男裝打扮也是不想暴露身份。


    未料引他進帳的侍衛卻驚訝道:“柏大夫,原來你還有個這麽年輕的叔叔?!”


    “嗯,我輩分高點兒。”舒眉忍不住笑了。


    柏安委屈的看向淩勵,“殿下,……”


    “你一會兒把軍醫帳收拾一下,晚上……你叔叔就住你那裏。”淩勵道。


    “啊??”柏安不可思議的看著淩勵。


    “有意見?”


    “沒,沒有。”柏安本欲辯駁,見侍衛還立在一旁好奇的打量他和舒眉,隻得收了聲。


    淩勵又吩咐侍衛先帶舒眉去夥房用晚餐。


    待侍衛和舒眉走出帳篷,柏安走上前去,“殿下,我那軍醫帳又小又破,讓舒縣主過去住不太合適吧?”


    “怎麽不合適?”淩勵翻看著麵前的一遝記事資料。


    “雖說舒縣主身著男裝,但畢竟是女兒身,我和她孤男寡女獨處……”


    “誰讓你和她獨處了?”淩勵皺眉抬起頭,“你晚上到我這裏睡地鋪。”


    “啊?!”柏安張大了嘴巴,“這,這大雪天兒,地鋪又硬又冷……殿下,咱營地那麽多營帳那麽多人,為何你偏偏要選我那巴掌大的地兒……”


    “一來你知道她身份,二來,這鎮西營這麽多人裏,隻有你每周都換洗床鋪。”


    “殿下你不也知道她身份,也每周換洗床鋪嗎?”這句話一出口,看見淩勵那刀子一樣的眼神,柏安就知道自己錯了,怎麽能讓堂堂三皇子殿下南越朝的鎮西將軍給舒縣主讓鋪,他當即賠笑道,“小人說錯話了,說錯話了。”


    淩勵瞪了他一眼,“還不趕緊迴去收拾。”


    “是,是。”柏安鬱悶的點頭退下。


    快走到門口時,淩勵叮囑道,“記得去軍需官那裏領兩斤木炭。”


    柏安頓時麵露喜色:“殿下還是心疼我睡地鋪冷啊。”


    “給舒縣主帳子裏點上。”


    柏安忍不住抬手嗬了口氣,覺得心裏拔涼拔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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