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心中驚懼惶恐無以複加,恨不得立時就到薛紹跟前去,質問他為何要以身犯險。她緊緊扶著梳妝台的一角,接連深唿吸幾迴,才讓心情漸漸平複下來,隻是臉色卻依然蒼白,指尖也是冰涼的。


    她閉了閉眼睛,吩咐道:“你將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我聽。”


    小丫鬟應了,又側頭想了片刻,便將這半個月來所發生的事情,逐一同太平說了。這些事情太過久遠,又很是雜亂,太平隻聽了一會便擰起了眉,又吩咐道:“你且下去,我想獨自靜一靜。”


    她不知道薛紹是如何想要去做這件事情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去做的。


    隻是方才,在聽到薛紹以身誘敵的那一刹那,她腦中就隻剩下一片空白,所有的念頭全都消失幹淨,空蕩蕩的什麽都不剩下。有些事情她親身經曆過一次,便再也不想經曆第二次。她害怕聽到薛紹的死訊,更害怕他像上輩子那樣,丟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世間,最後什麽都不剩下。


    她統共愛了他兩世,可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過短短七年。


    太平頹然坐在梳妝台前,腦中翻來覆去地想著許多事情,上輩子的,這輩子的,全部都交織在一處,影影幢幢的隻餘下瞬間的茫然。她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手心裏大片的冰涼,濕鹹的水澤沿著掌心紋路慢慢暈開,浸濕了寬大的袖擺。


    她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感覺到心髒正在緩緩跳動。


    “薛紹。”


    她閉上眼睛,輕輕將那個名字念出口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太平也漸漸睜開了眼睛,對著銅鏡補了一會兒妝,便起身朝驛館外走去。既然知道薛紹就在庭州,那她不妨親自去將他抓迴來。就算是要等待,也要讓薛紹留在自己身邊慢慢地等。這種牽腸掛肚的滋味,她受不起,也不想要去承受。


    驛館外熙熙攘攘,繁華的街道上一如既往地人.流攢動。太平問清了馬市的方向,預備親自去挑馬,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到庭州。橫豎她的隨身荒原裏堆著大批柴炭錢糧甚至是換洗的衣物,就算是不帶行李,她也能生活得很好。


    隻是在馬市上,太平意外地遇到了一個人。


    那位一路護送她西行的崔姓將軍,崔智辯。


    太平看到崔智辯時稍微有些詫異,但隨即想到崔智辯此時在裴行儉手下聽令,或許是裴行儉吩咐他留守龜茲的也說不定,也就釋然了。她略向崔智辯點了點頭,轉身便要去挑揀馬匹。忽然之間,她聽見崔智辯在身後說道:“這迴薛紹在庭州功勞頗大。裴公已親自請旨,將他向上拔擢三等,為右武衛將軍。等長安旨意一到,薛紹便迴安西都護府。”


    太平動作一頓,低低嗯了一聲:“他很好。”


    崔智辯走上前來,又說道:“公主似乎並不感到驚訝。”


    太平啞然失笑reads();。薛紹上輩子就是右武衛將軍,這迴因軍功拔擢三等,也不過是提前幾年罷了。她轉過身去,對崔智辯說道:“無論薛紹是好是壞,他都是我的駙馬。倒是將軍您,這一路上對薛紹頗為照拂,我心中感激得很。若是日後將軍有什麽難處,我又幫得上忙的,大可開口對我言說。隻要是我能做到的,定然不會推辭。”


    她這一番話說得很是懇切,倒讓崔智辯愣了一下。片刻之後,崔智辯又嗤嗤笑了一聲:“我照拂薛紹,也不過是為了我自己。公主大可不必言謝,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恩和仇。”


    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恩和仇……


    太平將這句話細細咀嚼了一遍,忽然笑了:“是為了博陵本家,對麽?”


    崔智辯猛然一驚,手下用力,不小心捏碎了馬廄上的一塊軟木。他緊緊盯著太平的眼睛,很久之後才說道:“薛紹曾對我說過,公主聰慧,又頗懂得洞察人心,起先我還不信。但如今看來,公主果然不同凡俗。”


    太平心中略鬆了一口氣,又笑著說道:“將軍言重了。我自小在大明宮中長大,許多事情看得多了,便也就無師自通。縱覽崔氏一門,千年來都是以詩書禮樂聞名於世的世家大族,極少有人會去做武官,可您偏偏又是一員武將。”


    她稍稍停頓片刻,鳳眼中漸漸透出一點笑意來:“我依然是先前那句話。將軍對薛紹照拂頗多,我心中實在感激得很。若是有能幫得上忙的,請將軍盡管開口言說,我定會盡力為將軍做到。”


    崔智辯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是要開口說些什麽話,卻又猛然刹住了話頭,然後向太平長長一揖,說道:“如此便先行謝過公主。這世上有些事情,公主做得,可其他的人,卻未必做得。”


    兩人說完這一席話之後,便都各自擇了一匹馬離去。臨走前,崔智辯忽然轉過身來,又對太平說道:“我日前才從庭州趕迴來,薛紹卻被一些庶務纏了身,約莫會遲上三兩日。公主若是憂心駙馬,可在都護府中停留幾日,當可在第一眼見到他。”


    隻會遲上三兩日麽?


    太平一怔,心中反倒不著急了。她重新迴馬市退迴了那匹馬,又迴到驛館中整理閣樓、謄抄書冊,一連持續了好幾日。直到一日午間,她忽然又接到了部曲的傳信,說是鹽泊那處地方出了問題。太平到外頭去見了一下這些部曲,又細心叮囑了他們一些話。等到迴驛館時,天色已經全暗了。


    她加快腳步走進院中,卻忽然又是一愣。


    薛紹正坐在樹下等她。


    他今天依舊是一身素淨的白衣,墨色的長發被整齊束起,溫良的眉宇間隱含著英氣。在他的身前擺放著一張小案,案上擺放著幾道精致的小食和兩隻金樽,而且還有一隻巴掌大的酒壇。


    等太平進院之後,薛紹便抱起那隻巴掌大的酒壇,滿滿倒了兩樽酒。


    太平來到案前,同薛紹麵對麵坐下,指尖摩挲著麵前的金樽,啞聲問道:“你又讓我飲酒?”


    薛紹緩緩向她比了個請的手勢:“臣是在向公主賠罪。”


    他寬大的袖袍在案幾上慢慢拂開,姿勢從容且優雅,一點都不像個武官,反倒像個底蘊十足的世家公子。太平低低笑了一聲,舉起金樽,淺淺抿了一口,酒液醇香,確實是一件難得的珍品。


    她擱下杯盞,輕聲對他說道:“我從未怪過你reads();。”


    醺然酒香在唇齒間漸漸漫開,隱然多了一份辛辣且苦澀的味道。太平抬眼望著他,聲音中又多了幾分喑啞:“我知道那壇酒有問題,從一開始就知道。”


    “我從小在大明宮中陪宴,尤其是家宴,阿娘從來都不肯放過我,所以我很早就練就了千杯不醉的酒量。那天夜裏,我隻飲了兩杯就有些昏昏沉沉。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那壇酒並非尋常。”


    她閉了一下眼睛,輕聲說道:“但是薛紹,我信你。”


    她知道薛紹素來行事坦蕩,又一貫謹守君子之風,從來都不會暗中傷人性命。


    所以就算是她知道那壇酒有問題,也一如既往地喝了個幹淨。


    薛紹果然沒有傷她性命,隻是讓她昏睡了半個月,而已。


    薛紹緊緊抿著唇,臉色一點一點變得蒼白,握箸的手也漸漸用力,幾乎要將那雙象牙筷生生拗折。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太平,眼神漸漸變得幽深,似乎是感到震驚,又似乎是感到不可置信。


    許久之後,他才啞聲問道:“為什麽?”


    太平漸漸笑出聲來,又緊閉了一下眼睛,眼角隱然溢出一絲水痕。


    曾經有人對她說過,薛紹是她唯一的軟肋。


    她想,這番話大約是真的。否則她不會這樣縱容他,也不會這樣難過。


    “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前世是你的妻子,你卻總不信我。薛紹,今時今日,我還是會對你說這番話,我前世是你的妻子,我對你的心意,曆經兩世也不曾改變過。無論你信是不信,我都將自己的心事清清楚楚地剖析在你眼前,展開給你看,然後,等著你。”


    她隱然笑了一下,又低聲說道:“但是薛紹,這迴你離我這樣遠,又杳無音信,我感到害怕。”


    這一番話說完,太平便輕輕擱下金樽,轉身離去,卻忽然被薛紹攥住了手腕。


    薛紹的力氣很大,牢牢抓著她不讓她動彈,也幾乎要將她的骨節生生捏碎。


    “不要害怕。”他一字一字地同她說道,聲音分外喑啞。


    太平轉過身來,輕輕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我總是控製不了自己在想什麽。”


    她抬起手,又遮住薛紹的眼睛,低聲對他說道:“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會感到難過。”


    薛紹鬆開她的手腕,又抓住她遮擋在眼前的手,一點點拿了下來。他的眼神依舊幽深,麵色卻蒼白得厲害,幾度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想起半年前的那一個黃昏,太平站在大明宮前,也是這樣安靜地看著他,那雙漂亮的鳳眼中滿是悲傷,刺得他心底微微發痛。


    忽然之間,薛紹像是著了魔一樣,低頭凝視著太平的眼睛,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淚痕,一字字地說道:“不要哭。”


    “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讓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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