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庭州歸來以後,薛紹便忙碌了許多。


    他每天早上起來,都會逐一批複那些永遠都數不清的公文;過了午間,便會見上幾個身穿鎧甲的郎將,或是和崔智辯商議一些事情;到了晚上,又會在明亮的燭光中籌備第二天的事宜。每每太平問起時,都隻說是職務交接的緣故。


    上迴崔智辯確實沒有說錯,他已經被連擢三等,晉為右武衛將軍。


    隻是一來薛紹年紀甚輕,二來又是初次交接,所以軍中庶務便一股腦兒向他壓來,似乎是有意讓他多經受幾次磨練。但磨練歸磨練,若是次數太多,也難免會讓人有些吃不消。


    太平偶爾向他抱怨時,薛紹都會停下筆,然後望著她笑:


    “若是不趕著將這些事情辦完,哪裏能騰出閑暇來,陪公主去碎葉?”


    ……碎葉reads();。


    太平確實從一開始就說過,她這迴來西域,就是為了碎葉。


    薛紹已經把話說到這種地步,太平總歸不好太過抱怨,便索性不再打擾他,而是每日留在房中整理書冊。自從她得到那間藏書閣之後,就幾乎把所有的閑暇時間,都花在了整理閣樓和翻揀書冊上。為了防止有心人惦記,她每揀出一份有用的東西謄抄,都會掐頭去尾,而且還會刻意標注一些誰都找不到的人名。


    譬如沈括、曾公亮。


    上迴裴行儉收到圖紙之後,曾因為疑心,問過太平一句,卻被她敷衍了過去。後來裴行儉發現圖紙上標注著曾公亮的名字,便派人去尋,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是查無此人。


    所以上迴裴行儉才會問薛紹,公主身邊是否收留過什麽異人。


    太平抄書抄得久了,漸漸地也隻當成臨碑習帖,慢慢地磨練心性,心情也不再那麽煩躁。一日她正在房中抄書,忽然聽見外間通傳,說是安西都護來找。


    這些日子她和安西都護接觸頗多,對這位安西都護漸漸有了些了解,也不再像初見他時那樣針鋒相對。而安西都護對她,也同樣芥蒂減消。此時聽見安西都護求見,她便擱下筆,起身吩咐道:“請都護進來。”


    安西都護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一位青衣小廝。


    而那位青衣小廝,就是上次送太平迴驛館的那一位,裴行儉身邊的小廝。


    太平心下詫異,麵上卻絲毫不顯,隻和藹地詢問安西都護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安西都護開門見山地說道:“臣想見一見駙馬。”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道:“駙馬就在裏間,都護請隨我來。”


    她領著安西都護和那位小廝,一路來到了薛紹所居住的院子裏。由於他們兩人身份特殊,驛館的官員不敢怠慢,早已經預留了好幾間獨門小院。太平一進到院中,便看見薛紹推門出來,儀容整齊地向他們行了禮:“公主,都護。”


    太平略一抬手,低聲說道:“不必多禮。”在外人麵前,還是需要做做樣子的。


    安西都護也點了點頭,向側邊讓開一步,讓出了身後那位青衣小廝。小廝手中捧著一個匣子,似乎裝著什麽重要的東西。他先是同薛紹見了禮,然後雙手捧著匣子,遞到薛紹跟前,道:“晉封的敕書一到西州,郎君就命我給薛郎送過來,說是越快越好,切莫耽擱。”


    原來那個匣子裏,裝的是薛紹晉封的敕書。


    薛紹接過匣子,微一點頭,道:“勞煩替我謝過裴將軍。”


    青衣小廝又說道:“請薛郎放心,奴定會如實向郎君轉達。除了這封敕書之外,我家郎君還有一句話,想要說給薛郎聽:這迴薛郎憑借天大的軍功,又有薛相在朝中斡旋,連擢三級,實在是天大的榮寵。隻是薛郎切記戒驕戒躁,紮穩根基,以防止有心人尋釁滋事。”


    薛紹聞言一怔,片刻之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神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多謝裴將軍提點reads();。紹定當牢記將軍之言,謹慎行事,斷不會重蹈他人覆轍。”


    這個“他人”,似乎意有所指。


    青衣小廝像是沒有聽出薛紹話中的意思,又轉頭對太平說道:“我家郎君還有一句話,想要告訴公主:這迴西州大捷,公主功勞甚大。隻是公主一無軍職在身,二又不曾親臨戰場,就算郎君想要替公主請功,也是有心而無力。但無論如何,都要對公主鄭重地道一聲謝。”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眼中隱然透出一點笑意來:“多謝裴將軍記掛。”


    青衣小廝傳完話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又說道:“如此奴便告辭,趕迴西州去向郎君複命。”


    太平望了安西都護一眼,發現安西都護神色如常,便道:“你自去罷。”


    青衣小廝走後,安西都護才皺著眉頭,對薛紹說道:“我沒想到,將軍竟會派人來說這些話。”


    他語氣緩了一緩,又說道:“原本我今日來,是想勸說駙馬留在西域,鎮守個二三年,慢慢熬些資曆,直到成為一方要員,再迴長安不遲。畢竟這些天,駙馬在庭州的表現,實在是可圈可點。”


    他越說,眉頭就皺得越深:“但我沒想到裴將軍會同你說這些話。雖然我在他手下做了十幾年的副將,但他的很多想法,我還是半點都捉摸不透。”


    薛紹聞言先是一怔,然後搖頭失笑道:“都護此言差矣。我年紀尚輕,資曆又淺,若是貿然執掌邊兵,哪裏能夠服眾?都護的一番好意,紹已然心領。隻是鎮守西域之事,還請莫要再提。”


    安西都護嗤笑一聲:“年紀輕資曆淺?軍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年紀輕資曆淺的少年。薛紹,我年紀比你大上兩輪,品階又比你高上兩級,就托大稱你一聲後輩。”他轉頭瞥了太平一眼,發現太平神色如常,並無半分不悅的神色,才又說道,“你出身世族,起.點本就比一般人要高上許多;再加上你本身資質不差,若是用心打磨兩年,定能成就一番偉業。”


    他加緊又追問了一句:“你想好了,當真不肯留在西域?”


    薛紹含笑說道:“已思慮妥當。”


    安西都護大搖其頭:“我不明白,我一點都不明白。”


    薛紹轉頭望了太平一眼,猶豫片刻,才溫聲說道:“我雖然是世族出身,又是武官,天然就有一些優勢。可是,我同時也是大唐的駙馬。”


    他神情微頓了一下,才又說道:“有許多事情,旁人能無所顧忌地做,我卻需要避諱。”


    安西都護聽見避諱二字,眉頭皺得更深了,聲音也不知不覺地大了一些:“避諱?我倒不曉得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能讓你這位世家公子諱莫如深。你說自己是駙馬,難道薛萬徹就不是駙馬?就算日後封不了上柱國,但一個上護軍右衛大將軍,聖人總不會過分吝惜。”


    他又望了太平一眼,言辭漸漸淩厲起來:“你河東薛氏數百年來都是以武入仕,又何必這樣束手束腳,行事踟躕不前。薛駙馬,若你心中所顧慮的是這件事情,那我還是勸你早些消除顧慮。這世上的許多事情,本就不像你想象的那樣難。”


    薛紹依然搖頭,一副不為所動的神情。


    “算了算了,我勸不動你。”安西都護一臉的頹然,又轉頭對太平說道:“今日臣來拜訪,還為了另外一件事情:這些天我大唐捷報頻傳,很是震懾了周圍的宵小reads();。安西都護府下轄的十六都督州府,想要趁此機會派人來龜茲,為大唐稱頌戰功。原本這件事情,都是各屬國汗王派兩個使者過來,記書立碑,就算完了;但今年他們聽說上國公主也在龜茲,就想一並過來拜見。”


    他想了想,又說道:“有幾個汗王也想要過來。也不知是為了朝見公主,還是為了見裴將軍。”


    安西都護口中的十六都督州府,是大唐在西域設立的十六個轄區,一府一屬國,各府都督就是各個屬國的汗王。從吐火羅以南直到波斯,基本都是十六都督州府的所轄範圍。


    太平聞言一怔,隨口問道:“波斯王……波斯王子會來麽?”


    “公主是說俾路斯都督?”安西都護問了一句,見太平微微點頭,又答道,“他此刻正在趕來的路上。這些年隻要裴將軍來西域,他都會設法來見上一迴,迴迴都說要借兵。”


    他嗤嗤笑了兩聲,又接連搖了好幾次頭:“但裴將軍哪裏會同意。”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點頭說道:“甚好。”


    既然俾路斯王子要來,那她就不必費心趕到碎葉去了。


    隻是要借兵……借兵?


    恐怕這一迴,又要讓波斯王子失望了。


    安西都護說完這件事情之後便告辭離去。太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頭去看薛紹,目光漸漸垂了下去:“……薛紹。”


    她低聲問他:“娶了我這個公主,你可曾後悔過?”


    如果他不是大唐的駙馬,而是一個平常的世家出身的武官,想必仕途上會順遂很多。


    方才薛紹所說的每一個字,她都仔仔細細地聽進去了。他是大唐的駙馬,做官隻能三品封頂。若想要再往上走,會非常艱難,甚至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而裴將軍之所以會規勸他謹慎行事,想必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薛紹上前兩步,握著太平的肩膀,歎息著說道:“公主莫要多慮。”


    他抬手拂過她的鬢發,聲音愈發溫和起來:“臣是武官出身,本就容易為人所猜忌。再加上臣家世頗為顯赫,族中為將、為相者大有人在,本就應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算臣不做這個駙馬,也未必能夠順利做上一二品大員,稱公封侯。”


    太平微微張了張口:“我……”


    薛紹溫然一笑,又岔開了話題:“這迴波斯王子要來,可算得上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公主可以不用舟車勞頓趕往碎葉,臣也可以偷得半日空閑。上迴公主嫌臣賠罪賠得不用心,這迴臣便用心給公主賠一迴罪,公主以為如何?”


    太平側頭望他:“那你想要如何賠罪?”


    薛紹又是一笑:“全憑公主吩咐。”


    “唔……”太平用一根手指支頤想了一會兒,“那你不妨陪我出去踏青。”


    薛紹低低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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