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在太平的臥榻旁邊坐了很久。


    他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輕拂過她的眼角,然後重重地歎息出聲:“隻盼你莫要怪我才好。”


    更漏一點點漫過了戌時的刻線,明燭也隻剩下短短的一小截reads();。薛紹細心替太平掖好被角,又深深凝望了她一眼,直到燭火爆開最後一點光芒,才起身取下陌刀,在滿室的月光中推門出去。


    驛館外頭早已經備下了一匹棗紅色的戰馬,還有一個人在那裏等他。


    薛紹走到驛館外,縱身上馬,神色如常地對那人點點頭,道:“煩請將軍帶我去見裴公。”


    那人低低唔了一聲,問道:“你想好了?”


    薛紹說了聲是。


    “既然想好了,那就隨我過去。”那人一拉韁繩,調轉馬頭,朝龜茲外駐紮的唐軍軍營而去。薛紹不緊不慢地跟在半步開外,依舊神色如常,眼中卻微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黯淡。


    那人忽然轉頭對他說道:“見裴公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囑咐你。”


    此時已經月上中天,澄澈的月華如水般傾瀉而下,直直照在那人臉上,赫然便是太平再熟悉不過的麵容:那位一路護送他們西行的崔姓將軍。


    崔姓將軍沉聲對薛紹說道:“這迴聖人詔命,右武衛、右威衛一概聽從裴公調遣,不得有誤。你既然決定隨軍出行,那就摒棄你駙馬的身份,給我老老實實地做一個翊衛郎將。我知道你出身士族,又正當少年時,就算心高氣傲些,也是難免。但是——”


    他笑了一聲:“裴公、王公,還有你的頂頭上司我,又有哪一個不是出身世家大族。”


    薛紹神色如常,拱手說道:“屬下奉將令。”


    崔姓將軍點頭說了聲“很好”,又道:“你從祖官拜西台右相,嫡兄又是一州刺史,這迴若是立下軍功,你至少會向上拔擢三等,與我同階。隻是薛紹,我再提醒你一句,無論何時何地,都要牢記四個字:謹言慎行。尤其是在軍中。”


    他一番話說完之後,便不再多說,領著薛紹來到唐軍軍營之中。此時雖然已經入夜,但軍營中依舊刀槍森然,一隊隊的衛兵來迴交替著巡邏,中軍帳中也燃著明燭,時不時傳出幾句交談聲。崔姓將軍帶著薛紹走進帳中後,便告辭退下,駕輕就熟地找了一處軍帳安歇。


    中軍帳裏,幾位身著鎧甲的將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終還是安西都護忍不住問道:“你真給太平公主下了藥,讓她昏睡半月不醒?若是她醒來降罪於你,你又該如何自處?”


    薛紹依舊神色如常:“等歸來之後,我自會去向公主領罪。”


    安西都護搖頭說道:“隨你。隻是你今天一大早就過來跟我們說,讓裴將軍去阻攔公主做餌,又說你自己會替代太平公主,以身為餌,誘突厥大軍前來,可是真話?”


    薛紹緩聲說道:“自然都是真話。”


    他轉頭望向主位上的裴行儉,又緩緩說道:“我是太平公主的駙馬,蒙聖人賜紫袍玉帶,又有公主車駕在一旁跟隨,隻要將這場戲演得真些,不怕突厥人不上當。公主年幼體弱,又素來喜歡異想天開,有些事情是斷然不能依她的。這餌,還是由我替公主來做為好。”


    裴行儉嗯了一聲,道:“薛郎說得有理。”


    裴公稱他為薛郎,而不是駙馬。


    薛紹心中微微一動,又拱手說道:“眼下還有一事,想要請教裴將軍reads();。龜茲處在天山與孔雀河之間,再往南便是大漠和幹涸的河床,也是吐蕃人北上的一處要塞。若是在此處同突厥開戰,未免會引起吐蕃人的注意,進而令安西都護府腹背受敵。”


    他抬起頭來,眼中漸漸透出一點幽暗:“將軍當真要在龜茲迎敵麽?”


    薛紹這番話,其實是存了一點私心的。


    一旦戰火蔓延到龜茲,那麽就算這裏有安西都護府的駐軍,也無法令公主安然沉睡。而他自己身在兩軍陣前誘敵,也無暇分心顧及這裏。


    他希望龜茲可以一直這樣繁華和安寧,至少要等到他順利迴來為止。


    裴行儉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你說得很是。”


    他左右望了一眼,確定帳中都是自己的心腹,才又說道:“事實上,我隻帶了五萬人到龜茲;加上安西都護府原有的駐軍,統共也不過八萬餘眾。而剩下的那十五萬人,都駐紮在敦煌和西域之間的西州。”


    他起身拍了拍薛紹的肩膀,又說道:“我需要你前往西州北二百裏的庭州,將突厥人的主力引到西州去。我會帶人在西州設伏,以逸待勞。但願你莫要讓我失望才好。”


    薛紹心中稍安,拱手言道:“定不辱命。”


    裴行儉嗯了一聲,微微頷首,忽然又問道:“你這半年侍奉公主左右,可曾見到過什麽厲害的異人?又或是公主得到了什麽奇怪的書冊、畫卷、碑石之類的物件?”


    他這一番話問得莫名其妙,薛紹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才好。


    裴行儉目光微沉,又解釋道:“今日太平公主送了我一些東西。我命人逐一試驗過後,發現這些東西威力奇大無比,構思又極為精巧,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公主就算有天縱之資,眼下也不過是二八年華。這些東西……她做不出來。”


    薛紹一怔,又微有些詫異:“公主從未對我說過這些,我也不曾在公主身邊見到過什麽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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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右武衛千餘人離開龜茲,輕騎奔襲,往東北方向的庭州而去。


    又過了幾日,駐紮在龜茲城外的唐軍悄無聲息地走了一批,安西都護領著安西駐軍來來迴迴地巡視,頗有一番風聲鶴唳的勢頭。


    隻是龜茲一貫繁華且安寧,就算這幾日巡邏的人手突然多了一些,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


    在數百裏外的庭州和西州,唐軍和突厥大軍迎麵撞上,戰火蔓延到了六七個州,滾滾硝煙彌漫在戰場上,伴隨著一種怪異的碎山裂石般的震響,還有脂水燃燒時的烈火和黑煙,給了十姓突厥阿史那車薄啜部一次始料未及的慘敗。


    是慘敗,前所未有的慘敗。


    誰也不知道唐軍用了什麽武器,也不知道他們還有多少這樣的武器。在那些蒼茫的戈壁灘上,原本十戰九勝的唐軍忽然變得百戰百勝。那位用兵如神的裴將軍近日愈發神秘莫測起來,隻要撞到他手裏的突厥人,全都逃脫不了潰敗的命運,而且全都敗得莫名其妙reads();。


    隻是這些事情,太平是不知道的。


    她一直安安穩穩地在龜茲睡到了半個月之後。


    太平醒來時捷報已經傳到了龜茲,就連驛館中也顯得有些人聲鼎沸。她抬手揉了一下眉心,記得自己昨夜似乎被薛紹用酒灌醉了。眼下她全身像是被巨石碾過一樣疼,像是累散了架一樣難受。而窗外,早已經是一片明亮的天光。


    眼下是什麽時辰了?她該不會一覺睡到申時了罷?


    太平又揉了一下腰,才慢慢從臥榻上挪下去,喚人過來服侍她洗漱。原本這些日子,她已經習慣了親力親為,但今天著實是累得狠了,連動根手指頭都嫌困難。


    小丫鬟服侍她盥洗梳妝,又服侍她用過了朝食,才歡喜無限地說道:“公主,婢子聽說裴將軍在庭州、西州打了勝仗,長安城的封賞過兩日就會下來呢。”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橫豎領兵打仗的人是裴行儉,就算長安城要大肆封賞,也同她沒有什麽幹係……嗯,封賞,封賞?!


    昨日裴行儉還在勸她莫要以身做餌,怎麽今日就要大肆封賞了?


    太平倏然站起身來,皺眉問道:“裴將軍眼下在西州、庭州?”


    “是呀。”小丫鬟毫不知情地說道,“裴將軍半月前便領著右武衛、右威衛去了西州,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迴來。駙馬讓我告訴您一聲,他這迴走得急,沒來得及同您道別。等迴來之後,再親自向您賠罪。”


    太平漸漸地有些指尖冰涼,連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他去那裏做什麽?”


    “婢子聽人說,似乎是為了誘敵。隻是婢子不懂兵法,偶爾聽上一兩句,也記不大清。”


    誘……


    太平緊緊閉了一下眼睛,臉色微微泛白。她知道那壇酒有問題,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一覺睡到了半個月之後。而薛紹他……他……


    難怪那天他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半日,恐怕一早便打了這個主意罷?


    小丫鬟依舊無知無覺地說道:“駙馬臨行前還交代過,公主身子乏重,又宿醉一場,吩咐婢子好生照料,切莫驚醒了公主。駙馬還說,公主斷不能以身犯險,所以這餌,應當由他來做。”


    她說著,又搖搖頭:“隻是婢子聽不大懂。”


    太平脫口而出:“他瘋了!”


    她自己有那處神秘的閣樓,有一望無垠的荒原和瑤草,所以就算陷落在突厥軍中,也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所以她才會有恃無恐說,以身做餌,將突厥人引到龜茲來。


    可薛紹,他卻什麽都沒有。


    他用一壇酒灌醉了她,讓她昏睡了整整半個多月。


    她知道薛紹生性謹慎,又頗擅長與人周旋,若是任由他在突厥人麵前演戲,說不定會將所有人都瞞騙過去。可是……可是……


    可那是浴血搏殺的戰場,那是殺人不眨眼的修羅血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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