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想要交給裴行儉的東西,統共有三樣。


    她隨裴行儉來到大軍駐紮的營地前,便聽見裴行儉對她說道:“這世間最僻靜也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軍營。隻是公主不能隨意進營,就請在這裏說話。”


    太平點點頭,也不推辭,隨即便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紙,推到了裴行儉跟前。


    “這是煉製脂水的方法reads();。”太平解釋道,“從地底下直接采出來的脂水,雜質頗多,也不好取用。我前日無意中得到了這種方法,便命人試製了一次,效果委實不差。方才我給將軍看的,便是使用此法煉製過的脂水。”


    裴行儉接過紙卷細看,發現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字跡娟秀,倒像是女子的手筆。


    他沉吟片刻,又望了太平公主一眼,猜測或許這張紙並非原本,而是經由太平公主謄抄過,才又轉交到了他的手裏。無論這張紙是從哪裏得來,總歸是公主的一番心意。他仔細將紙張折好,收入袖中,拱手道:“多謝公主饋贈。”


    太平微微頷首,等裴行儉收好煉製之法後,又從袖中抽出兩卷泛黃的紙,推到了他的跟前。


    “這是唧筒,這是猛火油櫃。”太平逐一點著那兩張紙卷,輕聲解釋道,“這兩樣東西,便是方才我同將軍說過的‘機杼’。若是獨用脂水,雖然效用頗佳,卻依然不夠猛烈。唯有配合猛火油櫃,才能直接在機杼中噴出烈火,而非黑油。”


    她停了片刻,又說道:“唧筒可助長風勢。這件東西,能起一些錦上添花的效果。”


    裴行儉又接過那兩張紙卷細看。第一張紙上畫著一個稀奇古怪的圓筒,似乎是由銅或鐵澆鑄而成,形狀既像箭,又像是槍。第二張紙上畫的東西就更奇怪了,言語無法描摹,卻能看出結構頗為精巧,像是花了很大一番力氣繪出來的。


    這便是配合脂水使用的機杼麽?還能噴射出烈火?


    他沉吟片刻,又將那兩張紙仔細折好收起,預備等今日試驗過脂水的效用後,便命人試製一次。


    太平微一張口,本想將鹽泊和自己已經命人試製猛火油櫃的事情說出來,但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說。她從袖中又取出三卷泛黃的紙,一次性推到裴行儉跟前,道:“將軍請看。”


    裴行儉訝異地望了太平一眼,忍不住在想她袖中究竟藏有多少東西。他又仔細去看那三卷泛黃的紙,發現上麵同樣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很像是女子的手筆,並且和太平第一次給他的脂水煉製方法字跡相同。他心中愈發篤定起來:這定是公主不知從哪裏尋到的法子,然後親手謄抄了給他。


    他目光逐一掃過那些小字,發現上麵寫著:晉州硫黃十四兩、窩黃七兩、麻茹一兩,幹漆一兩,砒黃一兩,定粉一兩,竹茹一兩,黃丹一兩……


    這是預備用來入藥,還是煉丹?


    隻是太平公主給他的頭兩樣東西都是利器,這第三樣東西,不應該是丹藥才對。


    他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地問道:“這……”


    “這是三種使用硝石的配方,或可稱之為‘火藥’。”


    太平指著那三張泛黃的紙,逐一解釋道:“第一張配方,重在鬆脂和桐油,混合完成後用重紙包裹,再配以引線引燃,即有碎山裂石的效果;第二張配方,重在瀝青和炭粉,成品不如第一種方子輕盈,威力卻更為強大;第三張配方,重在狼毒。”


    她微一躊躇,決心還是說實話:“引爆後會有毒煙,可熏人耳目,需謹慎使用。”


    裴行儉神色漸漸凝重起來。他貼身收好那三張配方,又有些遲疑地說道:“雖然公主行事,臣總不便多話。但這些威力奇大的配方,敢問公主,是從何處得來?”


    太平神色一斂,輕聲說道:“有些事情,將軍還是莫要多問的好reads();。”


    裴行儉深深皺起了眉頭,果然沒有再多問,而是向太平一拱手,便告辭進了軍營裏,想必是尋人試驗這些配方去了。片刻之後,軍營裏轉出一位青衣小廝,對太平說道:“郎君吩咐奴將公主送迴驛館。公主,請。”


    這是要送客了。


    太平微一頷首,道:“有勞將軍。”便隨青衣小廝迴轉。


    在路上,青衣小廝忽然對她說道:“我家夫人命我轉告公主,多謝公主饋贈那件東西。自從那日後,我家郎君的身子便好了許多,暗疾也消盡了。太醫丞說,郎君如今身康體健,百病不生,倒像是迴到了盛年時。”


    瑤草的一大功效,便是疏脈絡,消暗疾,驅百病。


    太平心中略鬆了一口氣,笑著說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當不得夫人如此言謝。”


    青衣小廝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可我家夫人卻說,那是億萬金也難換的饋贈。”


    太平一怔,然後想到,瑤草在世人眼裏看來,確實是億萬金也難換的饋贈,便不再多言。


    青衣小廝將太平送迴驛館之後,便執禮告辭了。太平慢慢迴房,又鎖上房門,走進閣樓中,駕輕就熟地找到了一個書架。那張架子已經被她翻揀過無數次,起先是找到了一冊唐書,然後一卷酒經,再然後……


    她從架子上抽出一卷厚厚的書冊,淡藍色的封皮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武經總要。


    方才她送給裴行儉的那三樣東西,全都是從這卷武經總要裏抄錄下來的。她仔細翻閱過,這四十卷武經成書於北宋慶曆年間,匯集了當時天下所能尋找到的所有武器、陣法、兵法,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雜學。她拿到這卷書時曾找人試驗了幾個配方,發現全然沒有錯處,才放心地交給裴行儉。


    太平略翻了一會兒書,又收拾了幾個剩餘的書架,重新走出閣樓,迴到房間裏。今日雜事頗多,她逐一處置完畢之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小丫鬟在外頭敲了兩下門,說是駙馬已經迴到驛館,請她過去一同用膳。


    今日薛紹倒有些不同尋常。


    太平一麵想著,一麵同小丫鬟去了外間。隻一出房門,小丫鬟便福身退下了,說是駙馬特意囑咐過,隻請公主一人過去。太平心中愈發訝異起來,循著記憶中的路來到薛紹房中,禁不住又是一愣。


    薛紹背對著她,一手執筆,一手扶案,似乎是在作畫。他半束的長發垂落在肩膀上,鋪展開一片濃鬱的墨色,像是濃墨在宣紙上暈開,恣烈且張揚。朦朧的天光從窗帷間投射下來,照在薛紹身上,愈發顯得他清俊淡雅,身姿挺拔修長。


    他今天換了一身素淨的白衣,不同於往日的英挺,反倒是多了幾分書卷氣。


    太平上前,低低喚了一聲薛紹。


    薛紹迴首望她,眼中漸漸透出幾分笑意來:“公主。”


    他擱下筆,朝太平走去,又在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臣已候了公主許久reads();。”


    他引著她朝案旁走去,略微收拾了一下雜亂的案麵,又從案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酒壇,連同幾道精致的小食和兩隻金樽一起,在案上逐一擺放整齊,然後轉頭對她說道:“公主落座罷。”


    太平依言在案旁坐下,抬箸用了幾口,頗覺味道有些不同尋常,至少不像一般西域食物那樣幹澀,想來是經過精心籌備的。她停下箸,才要詢問,便看見薛紹拍開了酒壇上的泥封,將兩隻金樽逐一倒滿,又將琥珀色的酒液送到她麵前:“公主試試這個。”


    太平有些訝異:“你讓我飲酒?”


    薛紹執起另一隻金樽,笑問道:“有何不可?”


    太平搖搖頭,指尖摩挲著金樽的邊沿,輕聲說道:“我不明白。”


    薛紹舉袖飲盡杯中酒,才又笑著說道:“臣今日做了一迴白丁,又特意去見了一個人,從他那裏順了一壇美酒迴來,想要和公主同享。不知公主,可願賞光?”


    薛紹在西域,還有一位至交好友麽?怎麽她從來都不知道?


    太平心下微感訝異,卻也並未多想,亦舉杯淺抿了一口。酒入咽喉,有著醺然的醇香,卻又有些辛辣,和長安城中的美酒迥然不同,也和她曾經命人釀出過的那些美酒迥然相異。她以為這是西域特有的風味,便也沒有感到奇怪,慢慢將一樽酒飲盡了,抬箸又用了些小食。


    薛紹抱起那隻巴掌大的酒壇,又替太平續了滿滿一杯。


    太平失笑道:“你今日該不會是想要灌醉我?”可惜她從小在大明宮中陪宴,早已練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量。薛紹這番打算,隻怕是要落空了。


    她一連飲了好幾杯酒下去,便昏昏沉沉地有了些睡意。


    這酒!……


    太平動作一頓,微微垂下了目光。薛紹依然動作不停,一杯接一杯地替她續上,不多時便去了大半壇。她眼前漸漸地有些朦朧,卻一句話都沒有多說,薛紹替她倒上多少,她全部喝得幹幹淨淨。不多時,她便歪倒在薛紹懷中,鳳眼漸漸闔上。


    薛紹低低喚了一聲公主,砰然砸碎了空蕩蕩的酒壇,將她打橫抱起,朝榻上走去。


    她朦朧地應了一聲,啞聲說道:“我這一生中,極少看見你穿白衣。”


    薛紹猛然一頓,又失笑道:“公主這一生中,同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過小半年。”


    她在他懷中輕輕搖頭,連聲說不對。可究竟是哪裏不對,她又說不上來。薛紹小心地將她放在榻上,又替她除了釵環鞋襪,然後俯身在她耳旁說道:“公主醉了,且安歇罷。”


    她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什麽,便在薛紹懷中沉沉睡去。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朦朧的月色投射進窗帷裏,暈染出大片迷蒙的水霧色。


    薛紹起身點了一支明燭,在床榻邊沿坐下,指節輕拂過太平的眼角,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道:“明天你哪裏都不要去。這幾天,哪裏都不要去。突厥人很兇險,相當的,兇險。”


    他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眼神漸漸變得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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