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庵叫喊後,葉玄才注意到,原來在廊道的另一頭,一直有一位管事在那邊候著,侍應著這小院內的賓客。


    “好的,鬱先生您稍等!”那管事笑著衝鬱庵點了點頭後,就轉身去安排了,看起來兩人應當十分熟稔。


    鬱庵放下酒壺後,迴頭見葉玄正看著他,不由得尷尬一笑,解釋道:“世軒小郎君見笑了,鄙人乃這文遠侯府中的門客,與這梁管事相熟,習慣了,剛才不免有些失禮!”


    葉玄看著他,笑著點了點頭,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楚為什麽他要向自己解釋這些。


    等那梁管事給他送上酒菜後,沒有過多久,他又喝完了一壺,再次抬手叫喚道:“梁管事,酒!”


    葉玄見他那副醉醺醺的模樣,迴頭拿起自己席案上還是滿滿當當的一壺酒,遞過去道:“陽清兄!這壺酒晚輩並沒喝過,若陽清兄不嫌棄的話,可以拿去!”


    鬱庵醉眯眯的眼睛看了看葉玄手裏的酒壺,然後毫不見外的接了過去,笑道:“那鬱某便不客氣了,多謝世軒老弟!”


    可他話還沒有說完,一瞥眼看見葉玄席麵上還很豐盛的菜肴,便更加不見外了,右手一推,將他自己的席案整個並了過來,滿是酒氣的笑道:“世軒老弟這就不對了,還有這麽多菜,怎麽能浪費了呢!”


    葉玄見罷,皺了皺眉,身子往旁邊挪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麽,反正自己也吃的差不多了,就隨他去了。


    鬱庵一邊毫不客氣的收拾著葉玄席案上的剩菜,一邊碎碎念著些無關緊要的話,葉玄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時不時跟著禮貌性的點點頭。


    “對了,方才隻和世軒老弟說鬱某叫什麽,想必老弟還不知道是哪幾個字吧?”鬱庵說著,便用手指沾了酒水,開始在席麵上比劃起來。


    葉玄正準備說不必如此,可當他把目光落到席麵上時,卻頓時將話頭咽了下去。


    因為鬱庵在席麵上寫下的,根本就不是一個“鬱”字,而是“蘭”。


    葉玄心中一凜,但臉上還是裝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看著鬱庵,不動聲色。


    鬱庵似乎明白葉玄的意思,一抹手,擦去了那個“蘭”字,又裝作醉醺醺的說道:“還有庵呢,是這個庵......”


    鬱庵的嘴裏說著“庵”,手指寫出來的,是一個“吳”。


    葉玄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見他又很快的擦去字跡後,衝他笑著點了點頭,道:“原來是這兩個字,晚輩知道了!”


    葉玄也著實沒有想到,這個文遠侯府的門客,幾乎熟知這個府邸中很多事情的鬱庵,竟然是蘭氏安插在這裏的一根暗線,看來這城中各大世家之間的滲透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也難怪,他每次去往蘭府,老吳都會在屏退仆從後,才帶著自己去見蘭左使。


    鬱庵寫完,仍舊是一臉醉態,一邊吃著葉玄這邊的菜肴,一邊繼續道:“哎呀,好久沒吃的這麽痛快過了!世軒老弟果然和鬱某人投緣,若是世軒老弟以後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盡管找鬱某!”


    鬱庵說著,又擺出一副顯擺的神色,道:“實話告訴世軒老弟,鬱某人在這文遠侯裏雖然不是最能幹的門客,但若要說法子和關係,鬱某當仁不讓,就是世軒老弟讓鬱某現在去找王鈞公子,鬱某人都能給你找來!”


    鬱庵說完,對麵兩個年輕人當即投來了鄙視的眼光。


    也是,王鈞是何許人,怎是他一個門客說找來就找來的,這不是吹牛是什麽?


    但葉玄卻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蘭左使之所以安排這個人與自己搭上聯係,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能在關鍵的時候幫助自己及時聯係上王鈞,最為有效的借助王氏的力量。


    葉玄一點頭,一拱手,笑道:“那就多謝陽清兄了!”


    “包在我身上!”


    鬱庵一拍胸脯,醉態顯露無疑,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自然,甚至有些滑稽。


    但葉玄卻留意到,他那雙眼睛,似乎從頭到晚,始終明亮精爍。


    而就在這個時候,廊道那一頭忽然變得躁動起來,側院內的賓客交頭接耳,似乎都在打探著什麽消息一樣。


    僅僅兩個唿吸的時間,議論聲便傳到了廊道的這一頭,葉玄也才明白主院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迴事?怎麽迴事?主院那邊好像有很多人啊?”


    “聽說是宮裏來人了,應該有聖旨下來吧!”


    “也是,畢竟是文遠侯七十大壽,陛下應該會有所表示的!”


    “嗯,咱們也出去看看吧……”


    聽到這些議論後,葉玄本欲不做理會,但鬱庵卻是帶著醉意問葉玄道:“鬱某要出去看看,世軒老弟可願一同前往?”


    葉玄看了他一眼後,想了想後,點頭道:“嗯,也好,那在下便隨陽清兄一起去看看吧!”


    說完,葉玄起身,跟著腳步搖晃的鬱庵走出廊道,往主院去了。


    當他們二人來到主院時,這裏已經有不少人了,但都隻圍在四周,隔得有些遠。


    主院中央的位置,此刻有三名宦官佇立在那,高帽藍衣,麵白無須,為首的那個一手掌著拂塵,另一隻手裏奉著一軸聖旨,站得筆直。


    客堂中的貴賓都已離席,簇擁著一位發髻斑白的老者走下階梯,來到了主院中間的位置。


    因為角度的問題,葉玄隻能看到文遠侯王燮的一頭白發,其他的什麽也看不清,不過王鈞和王筠兩人因為站的靠外側,他倒是能看真切,另外,景王、長沙王和蘭左使他們幾個,葉玄也都看見了。


    “文遠侯王燮接旨!”


    宦官尖細的嗓子一開,聲音極有穿透力。


    “老臣接旨!”


    王燮低沉蒼老的聲音傳來,隨後一揖及地,俯身接旨。


    而後,王氏眾人和所有賓客也都跟著俯身拜禮,以示尊崇。


    葉玄也不例外,在人群中和鬱庵一同彎下身去,拱手做禮,不多說一句話。


    宦官展開聖旨,隨即高聲宣讀道:“應天順時,受茲明命,製曰:武以戡亂,文以治世,方得久遠,君虛中以求治,實賴肱股之任臣,文遠侯王燮學貫經史,才通事物,嚐以躬身侍奉於朕之左右,安頓朝綱……”


    聖旨中先是對王燮極力褒揚了一番,而後又對王燮的幾個兒子加官勉勵,並送上了一大批珍貴的壽禮。


    那宦官一口氣念完,稍有停頓後,拉出長長的一個音來:“欽此——”


    “老臣接旨!謝陛下隆恩!”王燮俯身上前,雙手接過聖旨,而後才直起身來。


    那宦官交接聖旨,立馬就換上了一副笑臉,道:“文遠侯大壽,不知奴婢這身殘之人可討得兩杯酒喝呢?”


    “當然,黃內侍裏麵請!”王燮一笑,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人群讓開一條道後,眾人又簇擁在王燮周圍,跟在那宦官和長沙王身後,一起進了客堂,而另外一邊的正門處,也有王氏的仆役和宮中的禁軍官兵在負責搬運壽禮了。


    主院周圍的賓客慢慢散去,葉玄看了看後,正要轉身迴側院去,鬱庵卻忽然湊過來問道:“世軒老弟在看什麽呢?鬱某人對這侯府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鬱庵此刻一臉醉態,說完後還打了個酒嗝,將一個顯擺得意的醉酒門客演得極為傳神自然,若不是剛才那一件事,即便兩人隔得這麽近,葉玄都會被他騙過去。


    聽聞他的話,葉玄又迴頭看了一眼客堂的方向後,問道:“不知陽清兄可知段王是哪一位嗎?”


    鬱庵笑了笑後,指著那邊,道:“世軒老弟還記得定安侯府的世子嗎?就是那天你在舞花苑你見過的那位?”


    “你說的是柳虔……柳郎君吧?”葉玄的臉上笑意不變,語氣平靜,甚至還專程加上了禮貌的稱唿。


    鬱庵點了點頭後,道:“現在在那位柳郎君右邊的,就是段王。”


    葉玄順著鬱庵說的方向看去,見柳虔身旁果然有一位華服金弁的年輕男子,身形欣長,儀表堂堂,一邊走還一邊和柳虔有說有笑,關係甚是融洽。


    這並沒有讓葉玄感到意外,段王的生母柳妃乃是柳虔的親姑姑,他們二人是表兄弟,而與之相對的,景王的生母周皇後則是出自於周氏,這兩位皇子身後都有著十分深刻的世家標簽。


    因而,即便現在景王和段王二人的關係再怎麽融洽,可一旦涉及到儲位之爭,他們身後的勢力定會逼著他們手足相殘,這根本就不是個人的意誌所能決定的。


    葉玄要利用的,正是這一點,也就是說,周氏和柳氏,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有一場近乎於你死我活的較量,而若在那個時候,一直作壁上觀的王氏及魯氏能站到周氏一邊,那柳氏無疑將毫無勝算。


    當然,對葉玄來說,僅僅是讓柳氏從立儲之爭中敗下陣來,是遠遠不夠的。


    他要的,是一個交代,給一年前戰死於江北的那數千將士的一個交代,是對父親英魂的交代。


    他要的,是徹底為大晉拔掉這根毒刺!


    葉玄正想著這些,鬱庵的聲音傳來,讓他反應了過來。


    “世軒老弟這麽出神,在想什麽呢?”


    葉玄一邊往側院那邊走,一邊笑問道:“陽清兄還記得上元夜那天,得到珠兒姑娘青睞,並最後去往閨房的賓客是哪一位嗎?”


    鬱庵聽了葉玄的話,有些疑惑的想了想後,道:“如果鬱某沒記錯的話,那天得到珠兒姑娘青睞的,應該就是柳虔柳郎君吧,怎麽了?”


    鬱庵剛剛說完,就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麽,表情頓時變得驚詫起來,甚至連臉上的醉意都消了一大半,他迴頭看了看客堂方向,最後恍然一笑,道:“要不是世軒老弟提醒,鬱某還真沒注意到這一點!”


    葉玄也看著他輕輕一笑道:“陽清兄覺得,王鈞公子會不會對這件事也感興趣呢!”


    葉玄話說到這裏,言外之意已經十分明顯了。


    鬱庵聽聞,也是一點頭,了然的大笑兩聲後,繼續裝出一副醉態,腳步不穩的往坐席去了……


    文遠侯府是有安排晚宴的,但葉玄隻吃了一個午飯,將近申時,便準備離去了。


    他現在的身份本來就隻是一個沒有地位的行商,所以自然沒人留意他,就連鬱庵都要故意避著他一些,吃完飯就裝作醉得不省人事了。


    不過,葉玄離去時倒是很巧的見到了王筠,她就站在那座閣樓的窗邊,雖然隔得遠,但還是衝著他揮了揮手。


    葉玄也很有禮節的對她拱了拱手,然後才走出王氏的宅邸。


    葉玄出來後,利無極立馬就駕著車停在了他麵前。


    “小郎,我方才聽辰兒小娘子說你在裏麵遇到了些麻煩,沒事吧!”


    利無極一停穩車架就開始關切的問了起來。


    葉玄上了車架,擺了擺手道:“沒事,邊走邊說。”


    “嗯。”利無極又上下查看了一遍,確定葉玄身上沒有傷處後,才點點頭,揮下轡繩,駕車往西城的方向去了。


    “小郎,辰兒小娘子今天怎麽那副打扮?她又怎麽跑到文遠侯府裏麵去了?”利無極一邊駕著車,一邊尷尬的問了一句,似乎這並不是他應該關心的問題。


    “這件事不要再提了!”葉玄果然沒有迴答他,轉而問道:“怎麽樣?你在外麵有探到什麽有用的消息沒?”


    利無極點了點頭後,道:“柳旭那車夫每隔五天就要去一次城郊,不過柳旭很少過去,幾乎都是派管事去,上次出城是前天,然後他說明天又要跑一次,我估計他們是不是察覺到一些什麽了……”


    葉玄聽了這話,想了想後,吩咐道:“迴去之後,將舞花苑那邊的暗衛全部撤迴來,這幾天,派一個……不對,派兩個暗衛時刻跟著辰兒,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插手任何事情!”


    “小郎的意思是……”


    “不管他們有沒有察覺到什麽,最近幾天,一定會有事發生。”葉玄說完,又叮囑了一遍,道:“記著,告訴他們,保證辰兒的安危,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千萬不要出手!”


    葉玄雖然不能肯定對方會從唐辰兒這裏下手,但目下裏,自己身邊的人,隻有她的行蹤是自己還掌控不了的,所以一定要派人盯著,在不壞大局的情況下,絕對保護她的安全。


    “嗯,無極明白了!”


    利無極點頭稱是,架著馬車拐過一個街角,往西城的五戶巷而去。


    當葉玄和利無極迴到唐家時,太陽都快要落山了,一進西院,才發現唐辰兒已經坐在石桌子旁等著他了,莫瀾站在她身後,神情似乎有些古怪。


    “燕表兄你沒事吧?”唐辰兒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襦裙,一見到葉玄的人影,提著裙擺就快步跑了過來,可能是太過於焦急了,一時間腳步不穩,差點跌倒。


    “沒事。”葉玄很自然的唐辰兒,笑道:“那是在文遠侯府,能有什麽事?”


    唐辰兒退後兩步,又上下打量了葉玄一番,這才放下心來,麵紅耳赤的點了點頭,道:“今天......多虧燕表兄了......”


    葉玄輕輕一笑,沒有說什麽,脫下外衫,遞給莫瀾後,坐到了石桌前,給自己倒了一碗,喝了個幹淨。


    唐辰兒臉上的紅暈慢慢褪去,想起今天在文遠侯府的事情,還是忍不住擔心道:“可燕表兄,他們一定會報複迴來的,到時候該怎麽辦?”


    唐家畢竟隻是商戶人家,這一次徹底惹怒了柳旭郭成兩個士家子弟,她心中自然惶恐不安。


    葉玄端著空茶碗思忖了片刻後,道:“你這幾天盡量不要出門,若真有事,出去時讓六德多帶些人!”


    “那你呢?”唐辰兒更擔心的,似乎是這個直接折了郭成右手的燕表兄。


    “我?我又不是女兒家,怕什麽?”葉玄看著她,突然一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


    唐辰兒聽了這話,愣了一愣後,臉色又紅了,但心裏卻是平靜溫暖了許多,看著葉玄跺了跺腳,道:“都什麽時候了,燕表兄還有心情說笑!”


    葉玄看著她,輕輕舒了口氣後,道:“放心吧,他們不敢亂來的!”


    唐辰兒似乎還要再說什麽,葉玄又接著道:“我有無極跟著,不會有事的,你顧好你自己就行了。”


    “以後燕表兄出門也多帶幾個人吧.......”


    唐辰兒正說著,怡兒忽然小跑了進來,道:“娘子,老爺讓你去一趟內院。”


    唐辰兒聽聞,詫異的迴頭看了怡兒一眼,問道:“他知道了?”


    怡兒搖了搖頭,臉色有些委屈。


    唐辰兒輕輕歎了口氣,向葉玄辭別後,就帶著怡兒往內院去了。


    “小郎,今天出什麽事了嗎?”


    唐辰兒走後,莫瀾才上前輕聲詢問,原來唐辰兒剛才隻是坐在這裏等他,根本就沒和莫瀾說有什麽事。


    葉玄拍了拍她的頭,笑道:“沒什麽事,放心吧,不過你這幾天不要出門了,要買什麽東西,讓唐家的下人去買!”


    莫瀾一直都聽葉玄的話,很乖巧的點了點頭後,沒再多問了。


    “對了。”葉玄剛準備進房去,忽然想起什麽,迴頭問莫瀾道:“語洛姑娘是住在東院那邊吧?”


    “嗯。”莫瀾將外衫晾起,迴頭看著他,目光有些疑惑。


    葉玄停下腳步,稍稍想了片刻後,一言不發的轉身出了月亮門,往東邊的小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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