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了酉時,天色就已經暗下來了,房中也變得漆黑一片。


    舞兒掌了燈,洗了一盤楊梅放在語洛跟前的席案上後,就去擦拭那張古琴了,這是她每天晚上都會幹的事情,不管是在舞花苑還是在這唐家大院,都是如此。


    內房裏,語洛手裏拿著針線,正認認真真的縫製著一件紅色的東西,隻不過現在還隻有一麵布,看不出來確切是什麽。


    “唉——”舞兒擦著古琴,忽然長長的歎了口氣。


    語洛聽聞,頭也沒抬的笑問道:“你又在哀聲歎氣什麽?”


    舞兒停下手裏的活,撅著嘴道:“娘子,當初辰兒小娘子可是以燕郎君的名義把你贖迴來的,可咱們都在這住了好幾天了,他連看都沒有過來看一下,這是什麽意思嘛......”


    語洛聽聞,手裏的動作慢了下來,輕輕的咬了咬嘴唇後,搖頭一笑,道:“燕郎君這幾天都很忙的,有時間他一定會過來的!”


    “但願吧!”


    舞兒小聲嘟囔了一句,又接著擦琴去了,可忽然間,她好像聽到窗外有腳步聲,於是跑到外房看了看後,立馬喜笑顏開了,壓低聲音迴頭對語洛道:“娘子,你看,還是要舞兒念叨一下才行,一念叨立馬就來了,嘻嘻......”


    語洛聽了舞兒的話,抬起頭看向窗外,卻見一個月白袍衫的俊逸身影已經進了小院,往這邊過來了,於是她連忙收起針線,又低頭理了理自己鬢角的幾縷散發後,才端端正正的坐好。


    “燕郎君好!”


    葉玄進來時,見門口的舞兒看著自己笑得異常開心,不禁有些莫名奇妙,看了她兩眼後,才進了屋門,朝內房走去。


    還沒走到屏欄,語洛便已經起身迎了出來,頷首低眉,襝衽一禮,道:“奴家見過燕郎君.......”


    葉玄因為腳步較快,差點撞上語洛,見她行禮,連忙止住,道:“這裏沒有旁人,就不必多禮了!”


    葉玄很自然的一句話,在語洛聽來,卻似乎是有別的意思,不禁臉頰一紅,低著頭不敢抬起來了。


    葉玄見她這般拘謹的模樣,笑著問道:“怎麽?這裏住的不習慣嗎?”


    “不是不是!”語洛連連搖頭,看著葉玄道:“這裏很好,辰兒小娘子對我們也很照顧!燕郎君先坐一會吧.......”


    語洛說著,將葉玄引至席案前坐下,然後又給他倒了一杯清茶。


    葉玄並不渴,但他還是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因為他記得,語洛烹茶的技藝一向了得,之前在舞花苑的時候,那茶水是很清冽的。


    語洛在他對麵坐下,見他放下茶杯後就馬上低下頭去了,還是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燕郎君……最近的生意已經忙好了嗎?”


    聽到語洛的小聲呢喃,葉玄才意識到,自從唐辰兒把她贖迴來後,自己就一直沒有過來看她,或許,她真的是誤會了什麽。


    想到這裏,葉玄輕咳一聲,道:“嗯,最近的確有些忙,沒時間過來看一看,不過,辰兒她辦事一向靠得住……你們在這裏住的習慣就好!”


    葉玄言不由衷的說著,然後又打量了一遍屋內的擺置後,接著道:“快入夏了,你們二人這房中也該置辦一些涼席紗帳……算了,這事我還是直接和辰兒說說,讓她派人去辦吧!”


    “燕郎君不必……”語洛連忙打斷葉玄的話,神情有些惶然的道:“燕郎君和辰兒小娘子能給奴家一個安身之所,奴家已經感激不盡了,這樣的事情,奴家和舞兒會自己想辦法的!”


    燭光下,葉玄看著她那卑微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後,道:“你以前也是生在官宦之家吧?”


    語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既然現在已經從舞花苑出來了,就對自己好一點吧,我和辰兒都不差那點錢。”葉玄說著,笑了笑後,起身道:“對了,今天來,是和你說一聲,最近半個月都不要出門,有什麽需要就吩咐唐家的下人去辦好了!”


    “燕郎君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嗎?”語洛終歸在舞花苑呆了那麽久,察言觀色還是很細致的,很快就猜到了什麽。


    葉玄一邊走出門去,一邊擺了擺手道:“沒什麽麻煩,但你也不要出去,省得給我惹麻煩!”


    語洛看著葉玄走出房門,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的黑暗中,似乎才迴過神來,看著那杯沒有喝完的茶,忍不住噗嗤一聲,掩唇笑了起來。


    不過,至於自己為什麽會發笑,她卻有些想不明白。


    葉玄走後,語洛才意識到,舞兒這丫頭似乎很早就不見了人影。


    “舞兒?舞兒?”


    語洛叫喚了兩聲後,舞兒才從外麵小跑了過來,扶著門框笑眯眯的看著語洛,道:“娘子,怎麽啦?”


    “你剛才跑哪去了?”


    “我去燒熱水了呀!”


    “還這麽早,燒熱水幹嘛?”


    “給娘子沐浴呀!”舞兒很俏皮的答了一句,然後看了看房內,又笑道:“呀!燕郎君已經走了啊!”


    語洛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根,就算這個時候沒有旁人在,她都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不過,她權衡了一下,比起鑽地洞,還是收拾這丫頭管用,於是抓起一把楊梅,就朝舞兒砸了過去……


    主仆倆嬉嬉鬧鬧了一陣後,都累癱在了蒲席上,這幾乎是她們二人自在舞花苑相識幾年來,鬧得最歡快最盡興的一次了。


    舞兒趴在席案上,氣喘籲籲的笑道:“娘子終於碰到了良人,不用再受苦了。”


    語洛撿起地上一顆楊梅,又朝她扔了過去,道:“不要瞎說!是辰兒小娘子把我們倆從舞花苑裏贖迴來的!”


    “那還不是燕郎君指使的,再說,燕郎君從咱們在舞花苑的時候都那麽追捧娘子,現在恢複了自由身,還對娘子你這麽照顧,一定是迷上娘子了!”


    語洛瞥了她一眼,沒有搭理她,卻聽舞兒有接著絮絮叨叨的說道:“隻不過外麵那些人都是貪圖娘子的美色,而燕郎君貪圖的是娘子的心!嘻嘻……舞兒說的沒錯吧?”


    “沒錯沒錯,你說的什麽都是對的!”


    “那娘子你願意嗎?”


    “你管我!”


    “是我我就願意!燕郎君不光人長得俊俏,還年少有為,又對娘子你這麽好,我都心動了!”


    “行了行了,你不是還在燒熱水嗎?”


    “呀!我都忘了!”


    舞兒一下子跳了起來,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後,連忙跑到隔壁的房間去了。


    語洛看著舞兒跑出去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她伸手將席案上的那杯茶挪了過來,靜靜的看了許久後,慢慢的端到唇邊,一口喝了下去。


    清涼的茶水沿著喉嚨淌下,可語洛卻隻覺得胸前有一股熱流在翻湧,滾燙滾燙的。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語洛重新拿起剛剛藏起來的針線,借著燭光又開始慢慢的編織起來。


    不過,還不到一刻鍾,房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語洛原本以為是舞兒迴來了,就頭也不抬的笑問道:“怎麽,水已經燒好了?”


    過了片刻,語洛沒有聽到迴應,這才抬起頭來,可她看到的卻並不是舞兒,而是佇立在門口,正靜靜看著自己的唐辰兒。


    “辰兒小娘子!”語洛忙收起手裏的針線,站起身來,有些不知所措的行禮道:“語洛不知是辰兒小娘子來了,多有失禮!”


    唐辰兒輕輕笑了笑,道:“語洛姑娘不必太過拘謹了,把這裏當在自己家就好了。”


    唐辰兒雖然不在意,但她身旁打燈的怡兒似乎有些不高興,撅著小嘴,都能掛上油瓶了。


    語洛將唐辰兒迎進房內,落座斟茶後,又吩咐舞兒洗了兩盤楊梅過來,道:“辰兒小娘子現在過來,是有什麽事要吩咐語洛嗎?”


    唐辰兒搖了搖頭,道:“吩咐談不上,隻是有件事想和語洛姑娘商量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辰兒小娘子請講,語洛一定盡力而為!”


    語洛雖然隻和唐辰兒打過幾次交道,但她已經察覺到對方身上那種精明的眼光和果敢的氣質了。


    對她而言,就感覺唐辰兒比葉玄更加像個商人一樣,因為她在葉玄麵前,可以展現出自己很真實的一麵,但在同是女子的唐辰兒麵前,反而束手束腳,有些拘謹。


    “是這樣的。”唐辰兒看著語洛,笑了笑後,說道:“我想學習曲藝音律,不知語洛姑娘可否指教我一二?”


    “當然!”語洛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道:“辰兒小娘子想學何曲藝,隻要是語洛會的,一定傾囊相授!”


    唐辰兒滿意的一笑,道:“那當然是看雨落姑娘都會一些什麽了,我也倒是想把所有的樂器樂理都學一遍呢!”


    語洛端端正正的坐著,稍微思忖了片刻後,看向窗邊席案上的那張古琴,道:“正如辰兒小娘子所見,語洛最愛惜的便是那張烏夜琴了,所以最擅長的也是長琴!”


    見唐辰兒點了點頭,語洛接著道:“而與長琴相通的,是箜篌和琵琶,這兩樣樂器,也是語洛比較拿手的,另外陶塤和笙笛,語洛也接觸過,雖然談不上精通,但一些基本的技巧還是了解的……至於樂理,語洛倒是整理出了兩卷很受用的方法,如果辰兒小娘子需要的話,可以先拿迴去看看。”


    唐辰兒靜靜的聽語洛說完後,笑著點了點頭,誇讚道:“語洛姑娘還真是多才多藝呢,不僅精通這麽多樂器,還能將樂理鑽研的那麽透徹!”


    語洛埋下頭去,有些無奈的道:“辰兒小娘子過譽了,其實很多東西,我也是不得不學的!”


    唐辰兒自然明白語洛在說什麽,便沒再接著說下去,轉過話題,道:“至少現在已經沒人再逼迫你了不是嗎?這樣吧,我就先跟著你學一段時間的樂理,明天我便帶著束修禮過來,正式拜師!”


    語洛聽聞,連忙惶惶然的擺手道:“辰兒小娘子不必如此,這叫語洛如何承受得起,辰兒小娘子將我主仆二人帶離舞花苑,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


    “這是名分,不能丟的!”唐辰兒很嚴肅的說了一句,隨後忽然又很輕鬆的笑了笑,道:“我當初是以燕表兄的名義把你贖迴來的,可他現在……”


    唐辰兒說著,停了停後,在語洛那忐忑的目光中,又接著道:“反正拜師禮是不能少的,有了這個名分,你也能堂堂正正的在這裏住著,沒人敢在背後嚼舌頭的!”


    語洛慢慢收迴目光,沉默了一會後,點了點頭,道:“那語洛在此便謝過辰兒小娘子了!”


    “嗯……語洛姑娘,我還有件事想問問你!”


    正事說完後,唐辰兒就趴到了席案上,緊緊盯著語洛的眼睛,一臉好奇的問道:“你究竟是什麽時候和燕表兄相識的?”


    語洛聽了唐辰兒的問題後,眼睛開始閃躲起來,支支吾吾的答道:“今年上元夜……是語洛第一次見到燕郎君,辰兒小娘子問這個做什麽……”


    “今年上元夜才第一次見麵?”唐辰兒愣了一下,滿臉不相信的表情。


    語洛點了點頭,再次肯定了這個答案。


    “那他為什麽說……那他為什麽花那麽多錢……”唐辰兒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問了,斷斷續續了好幾次後,才終於問出了一個完整的問題來:“那上元夜那天……你為什麽會選中他的答案?他不是隻寫了一份嗎?”


    語洛心中一暖,笑道:“因為那的確就是語洛心中的答案!”


    見唐辰兒微微皺起了眉頭,語洛輕輕舒了口氣後,接著解釋道:“其實語洛當時也很詫異,為什麽燕郎君能將我的心思猜的那般透徹,直到他後來說了一句話,我才徹底明白了!”


    “什麽話?”


    唐辰兒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口水,直直的盯著語洛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語洛這句話說完後,房間內頓時安靜了下來,似乎連兩人的唿吸聲都變得輕微了。


    在一片寂靜中,舞兒撥了撥燈芯,讓油燈的火光更加明亮了一些,也映照得唐辰兒那雙明眸不住的閃耀著。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唐辰兒輕聲的念了一遍這句話後,想到那個平日裏總是坐在石桌邊看書的身影,忽然鼻尖一陣酸楚,似有一種想哭的衝動襲上心頭。


    唐辰兒幽幽舒了口氣,沒接著問下去了,她隻覺得現在腦海有些亂,雖然心疼,但沒有那種惶然失去的挫敗感,某種情緒也變得比以往更加堅定了。


    “他說要找一個叫樓兒的小孩……是令弟吧?”


    “嗯,是內弟。”語洛點點頭,沒有任何要隱瞞的意思。


    “這件事情就交給唐氏商行吧,雖然不一定能找到,但也比你一人想辦法強!”


    語洛聽聞,瞬間激動得難以言表,深深一揖,拜下身去,道:“辰兒小娘子恩德,語洛感激不盡!”


    “好了,不必多禮!”唐辰兒扶起語洛,笑了笑後,道:“現在時間不早了,我先迴去了,明天開始,你便是我的老師了,還請多多指教!”


    “不敢當,語洛送辰兒小娘子出去吧!”


    語洛說完,眼角帶淚的站起身來,跟在唐辰兒身後,一起往房門外走去。


    然而,沒走出多遠,唐辰兒好像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轉身問語洛道:“對了,語洛姑娘,你剛才好像沒說竹笛吧?”


    語洛一愣,愕然道:“竹笛?什麽竹笛?”


    “當然是語洛姑娘擅長的樂器了!”唐辰兒見語洛這副模樣,臉上的表情也開始疑惑起來。


    語洛聽聞,卻是更加不解了,道:“辰兒小娘子見笑了,語洛……並不會吹奏竹笛的!”


    “什麽?你不會吹奏竹笛?”唐辰兒的神情有些不滿起來,她顯然不相信語洛說的這句話。


    語洛點了點頭,完全不明白現在的情況。


    怡兒在一旁,也看不下去了,語氣懊惱的說道:“上元夜那晚,你明明就吹奏過笛曲,為什麽說你不會呢?枉我家娘子對你這般好,你還要這樣隱瞞,究竟是何居心?”


    怡兒本來就對語洛沒有好感,所以這個時候說話也重,但唐辰兒卻沒有攔阻她,而是靜靜的看著語洛,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語洛聽了怡兒的話後,終於明白是怎麽一迴事了,向唐辰兒福身行了一禮後,道:“辰兒小娘子誤會了,語洛是真的不會吹奏竹笛!”


    “那上元夜那晚,從你閨房中傳出來的笛曲,又是怎麽一迴事呢?難不成還是舞兒吹奏的?”


    “不是……”語洛想起當時葉玄說的話,異常為難的搖了搖頭後,道:“語洛曾經許下承諾,不對旁人說起此事,所以還請辰兒小娘子見諒!”


    “你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怡兒又忍不住了,指著語洛正欲再問個清楚,可她很快就被唐辰兒攔了下來。


    怡兒迴頭看著唐辰兒,疑惑道:“娘子,怎麽啦?”


    唐辰兒沒有理會她,看著語洛許久後,才點了點頭,道:“嗯,這件事情我相信你,我想,你應該也沒有理由要騙我!”


    語洛聽聞這話,終於鬆了口氣,道“多謝辰兒小娘子理解!”


    “好了,不必送我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唐辰兒神情複雜的說了一句話後,帶著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怡兒轉身出了小院子,往對麵的東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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