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內,此時秋風已作,黃葉漸枯,悄然飄零。


    攻破南陽城的消息已從江北傳來,慢慢在江陵城內已是談的沸沸揚揚,城中各街市樓宇之間,無不充斥著五營軍威猛雄奇之讚詞,亦不乏大誇“白袍之師”的勇武無畏,而此次最令人讚道的自然是前鋒營“洛陽葉公”之縝密謀劃。


    一些公子文生,也紛紛腰配令劍,羽扇綸巾,傲然坐於酒樓茶館上賓,慷慨陳詞,義憤填膺,向眾生大談北伐之激昂,又論道前程之險阻,最後還要在酒案茶幾之上,以杯碗為城,水流為兵,推演攻城之計謀,大有運籌帷幄,指點江山之勢,甚至引得一些端茶倒水的小廝都會駐足聆聽良久,不舍離去。


    一時間,城內幾乎所有文人士子,出行皆配令劍,以至於平常百姓盡以崇尚武功為榮,束衣佩劍為美。


    當然,傳迴城內的亦是過濾之後的消息,像南陽城內的淒涼凋敝、人骨屍山也隔江遠去,難以傳至江南百姓耳中。


    對於葉家人來說,讓他們唯一覺得有些意外的,便是葉淩在攻破南陽城後的名聲大噪。


    近幾日,便有軍中朝中各式人物前來葉宅拜會,而即便是商賈人家,若是路過此地,亦會專程下車禮拜,以示敬意。


    故而,短短數日之內,葉玄竟發現,自家人在江陵城內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來拜訪的人中,自然不乏位高權重之人,但每每葉玄看到這些人,心中都有一絲無語,也有一絲可笑。


    自家雖是公卿之門,但自從洛陽被圍,南下荊州之日起,便不再如江北那般顯赫。


    再到後來,洛陽城破,湣帝被俘,就更是地位尷尬。


    而如今獨撐大局,管理各方政務的乃吳王司馬旭,其重振朝廷、登臨帝位之心也是路人皆知。


    但自家和五營軍走得近,葉家軍更是並入了安書文將軍麾下,效忠於越王。


    越王司馬徽和吳王司馬旭不和的過往,也不是什麽隱晦事情,故而,長久以來,自家庭院從沒這般熱鬧過,更別談那些顯貴士族來禮拜了。


    對於這樣的拜訪,也都是葉母一人應付,客套幾句,相互誇讚一番也當就過去了,所以,葉玄隻是直麵時,出於禮節,行個禮便罷了。


    經過大半年的恢複,葉玄的傷勢早已轉危為安。


    現今,雖然腿上仍纏著繃帶,走路依然有些顛簸,但已無大礙,那道因傷化膿,穿腿而過的血孔也慢慢長上了,留下一道凹痕,因為長時間用藥的緣故,這裏的膚色和周圍明顯不同,但亦無傷大雅。


    令安原自從葉玄走路無礙後,便來得不那麽勤勉了,隻是隔四五日才會來一次,有時甚至是半個月才來一次,說是給葉玄更多的時間思考。


    其實令安原自己也清楚,葉玄雖然現在腿腳不靈便,但畢竟有虛家槍法的基底在,而十八般武藝,又各有相通之處,他亦是善於理解要領之人,若是自己來的太過頻繁,反而可能會打消他自身的可能性。


    葉玄亦不多怪,他明了,令安原畢竟是勇字營偏將,在前方戰事愈演愈烈的境況下,肯定會有很多軍務,而下一戰,是至關重要的洛陽之戰,負責後勤糧食運輸保障的勇字營定會有更多更重要的任務。


    這日上午,葉玄在院中練過一套劍法後,如同往常一般,靜坐在庭院內獨自思考,片刻後起身,準備前往房內研讀兵書,正巧碰上丫鬟收拾自己的房間,一時沒法進去,便候在門外。


    看著丫鬟搬著東西出了房門向庭院那頭走,葉玄突然叫住了她,隨即走過去,一隻手抽出丫鬟懷中的長槍,然後便讓她接著忙去了。


    葉玄看著手裏的長槍,隻覺心中有一股衝動難以抑製,便在院落中又舞起了槍法。


    雖時隔已久,但葉玄並不覺得這槍在自己手中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劈、刺、挑、收,還是那般嫻熟自如,這不由得讓他心中更加激動,於是,從易到難,招式也從簡到繁。


    可正當葉玄沉浸在往日舞槍的那般感覺中時,卻忽然一股劇烈的銳痛從右小腿傳來,即刻散遍了全身,牽扯著每根神經,使他整個人瞬間僵在空中,跌倒在地。


    聽聞外麵的動靜,葉母立馬跑出客堂,卻見葉玄正手握長槍趴在地上,掙紮起身,也便知道是怎麽迴事了。


    葉母快步上前扶起葉玄,邊扶邊關切的道:“怎麽樣?摔得重不重?沒事吧?”


    葉玄借著葉母和長槍勉強起身,搖搖頭道:“無礙!不小心而已!”說完,起身看著手裏的長槍槍,片刻後方才又苦笑的搖搖頭,對一旁仍一臉擔心的母親說道:“娘!我沒事,不必過於擔心!”


    葉母聽聞,可眉頭卻沒舒展分毫,扶著葉玄,看著長槍,數次開口,卻又好似有所顧忌,良久後方才說出一句話:“玄兒!這槍法,你日後還是別練了吧,娘知道你不甘心,但令將軍也說過,這槍法,就讓它過去吧……”


    葉玄沒有做聲,仍然隻是看著長槍,良久後才長歎一口氣,點點頭,在葉母的攙扶下迴房了。


    因為考慮葉玄的心結,在下午出門時,葉母便執意叫上了葉玄一同出門,前往城內的佛觀祈福,也好讓他透透氣,出來熱鬧一番,暫時忘記上午的不快。


    葉玄本來不願前往,但在母親的執意要求下,便隨同葉母和虛子憐帶著兩個丫鬟一起出門了,向著江陵城南的於山而去。


    佛觀很新,是剛建不久,這一點葉玄知曉,但從前自己一直不曾來過,所以對於此時觀前的熱鬧與喧囂顯然有些詫異。


    香客往來,信徒雲集,或急或緩奔波於這通往佛門的石階上,眾生之相也是有喜有愁,有哀有樂。


    站於石階之下,葉玄透過來來往往的人群,能清楚的看到在入口處,一方丈住持和一小僧正行佛禮以恭迎香客。


    葉玄身著青藍布衣,穿的比較隨意簡單,在葉母的攙扶下,開始慢慢向著山頂登去,而後跟著是虛子憐和兩個丫鬟。


    今日的虛子憐也是一襲素白曲裾,邊鍍桃紅緞帶,以淺金絲帶束腰,裙擺輕盈,長袖飄然,發髻端莊,步履典雅,正隨著葉母身後一步一步邁上石階,走上山去。


    而不遠處一對左右彷徨的腳步,此刻卻駐足停了片刻,好似向著石階觀望片刻後,又重新邁著更加輕快的步伐向著山腳下的石階而去。


    葉母一行人進至佛觀之中,參拜祈福,燒香點燭,在盤香的煙霧繚繞之中詠唱經文,以求平安。


    葉玄不懂經文,也無心去學,因而隻是應著母親的要求,祈福之後便在一旁候著了,不時四處張望,看看眾生之相,也觀觀佛祖之貌。


    不久之後,他便總是有一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即便警覺的到處觀察,也終究沒有找到那絲目光的來路,但他並沒有過於擔憂,畢竟,現今葉家在荊州城內也算得上是一時焦點。


    他的那份感覺並沒有錯,在一行人出了寺門之後,果然,葉玄便發現在人群之中,一個文生正盯著自己一家人看,並擠過擁擠的人群,最後頗有些費力的來到自己身前。


    那文生麵容清秀,五官俊朗,個子不及葉玄高大,但亦是標直挺拔,給人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發髻整潔,一身青衣,打扮樸素,卻能看出並非寒門之家,緊隨其後擠過來的兩個家丁模樣的小廝,也證明了這一點。


    葉玄有些詫異的看著眼前之人,還沒開口,卻見對方在自己一行人跟前停住,主動行禮,那般直接和親切就好似久別重逢的故人般,這不禁更讓葉玄驚訝。


    “晚輩見過太夫人!”那文生先是對著葉母俯身行禮,然後起身,對著葉玄身旁的虛子憐笑著拱手做揖,接著道:“虛小娘子好,今日又見麵了!”


    葉母和虛子憐見狀,也先是愣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葉母笑著點頭迴禮,而虛子憐微微曲身萬福,內斂的笑笑,然後道一句:“謝郎君好!”


    葉玄心中好奇,但也不好打斷對方,便一直靜靜的看著。


    而在這時,那謝郎君仿佛也才注意到了此時虛子憐身旁的男子,向葉玄拱手行禮,道:“在下謝良,字崇安,閣下是?”


    對方語氣上揚,聲音中似乎隱藏著一絲不安。


    葉玄見罷,笑笑,也做揖道:“葉玄葉景之,謝郎君幸會!”


    那謝良聽罷,先是輕舒一口氣,方才笑道:“原來是景之兄,久仰久仰!”


    幾人寒暄一番,葉玄也才從對方口中得知,這不過是一場偶遇,那謝良自稱今日來寺中為臥病在家的弟弟祈福,正巧遇見葉家一行人,便主動前來拜會。


    但都能看出來,那謝良雖禮節周全,卻一直有意無意在找話題和虛子憐說上話,而虛子憐隻是極為含蓄的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著,並不多言。


    據此,葉玄也能大致明白對方真正的意圖了,但終歸隻是笑笑,不便多說。


    自葉玄從江北迴荊州後,已有大半年了,這些時間裏,葉母總是悉心教導虛子憐,特別是對心理上的嗬護算是費盡心機,也算是重新給了她一種家的感覺,更慢慢讓她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


    故而,縱是國仇家恨齊齊向著虛子憐襲來,也終究沒能使她崩潰。


    現今,雖話不多說,但她也算是開朗自然,這便已是萬幸之事了。


    又簡單聊過一陣,最後,葉母稱家中尚有事情,便向那謝良告辭,領著一行人準備下山了。


    而對方也極為禮貌的目送葉家人走出寺門,下了石階後方才離去。


    在走下山後,葉玄仍有些疑惑,這才問起葉母,道:“娘,剛才那人和葉家有淵源嗎?”


    葉母搖搖頭,微微笑笑,道:“沒有,真正相識不過數月,從前隻是知曉有此人而已,時常出門碰見,近來才知是光祿大夫謝溫之子!”


    葉玄聽完,點點頭,自言一句:“哦?光祿大夫之子?那此時為何不在建康城中呢?”


    葉玄自然明白,當今局勢,江南僅剩五營軍一部及吳王司馬旭一部,而司馬徽的越王之名雖說有理有據,但畢竟司馬旭自十數年前便一直主持江南事物。


    今江北淪陷,若是重組朝廷,登臨帝位,那吳王也更為名正言順,而作為光祿大夫這等朝廷命官,此刻也定是於健康城中忙於安撫各方勢力,以重振朝綱。


    “客居此地而已!”葉母聽聞葉玄的低聲自語,笑著答道。


    而此時,卻聽身後的丫鬟小欣開口了:“景之小郎君,就是此人,經常煩擾我家娘子,前些時日,還時常托人往宅內送禮,甚為可惡!”


    葉玄一聽,先是愣了一下,笑了笑,看著身旁的虛子憐,道:“還有此事?”


    虛子憐聽罷,倒是沒什麽神色變化,隻是輕描淡寫的答一句:“沒什麽,隻是偶爾送一些詩詞曲目,並無惡意,小欣言重了!而那些禮,我也都讓小欣簡單迴了,小事而已!”


    葉玄聽罷,笑出聲來,但沒再多說什麽,隻是腦海中閃過一個熟悉的臉龐,不由得心中歎息:今江北戰亂又起,也不知道有沒有波及到雲山,她是否還安好……


    而虛子憐卻因為葉玄這一笑顯得有些尷尬,輕聲細語的嗬斥了身後的小欣一頓,此事便也就了了。


    一行人走在歸家的路上,秋風漸起,但風中並無絲毫寒意,反而頗為涼爽。


    不知何時,早已枯黃的葉,一片一片靜靜隨風而起,悄然鋪黃了城內的小道,滿是輕柔,卻無絲毫凋敝荒涼之感。


    葉玄走著,忽然駐足片刻,迴望來時的路,又望向這座已漸漸被秋風染黃的城池,不由得觸動萬分。


    萬裏疆土,大好河山,華夏神州皆如此之秀美,豈能拱手讓人,淪為胡寇橫行肆虐之所!


    慢慢的,葉玄心中的沉重已悄然間無蹤影,或許是他漸漸覺得,那絲沉重和哀情,愧對於現今仍靜臥在自家大堂的那杆銅柄白纓槍,亦愧對於自己手中重新拿起的利劍。


    “既生於危難之時,男兒本當立誌效國!”


    葉玄心中再度響起當日南下時虛衍的那句話,一絲充滿希望的笑意浮上臉龐,望著已走在前麵的母親和虛子憐,平穩的邁出右腳,又快步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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