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還是如同昨夜一般,時時陰雲蔽月。


    而南陽城內,已與昨夜不同,房舍院落之中燃起的團團火光,仿佛慢慢喚醒了這座沉睡了一年有餘的古城。


    佇立於城牆之巔,望向內城,恰似遼遠大地之上的星星之火,終有一日,這點點星火,將燃遍整個江北大地,將燃遍整個華夏神州。


    林瀟雲握緊腰間紫泰,隨著身後月下起舞的白袍,這樣想著……


    第二日,在蘭左使的統籌調度下,經過一日有餘的安置,南陽城內的難民已算是妥當,開始陸陸續續向著江南轉移。


    畢竟,洛陽能否收複,收複後又能否安然複國,一切還不得而知,提前準備,防範於未然,總好過臨危而亂,這也是蘭左使一貫的主事風格。


    而接下來的事情,自然便是俘虜的處置,三千降兵,說多不多,但也不是一個小數字,依序右使和安書文之見,必須坑殺,決不能留有後患,但蘭致卻主張遣散,而房奎建議暫留以作勞役,故而一時也沒有決然定下,隻得暫時全部收監至一處。


    時節雖已入秋,但這秋雨同夏雨一般,來得突然迅猛,但往往去得也悄然短瞬,城內正押解一隊鮮卑俘虜的葉坤正巧趕上了這一陣雷雨。


    雖然身上的布衣鎧甲被淋了個透,但他也不敢有絲毫懈怠,暴雨中,督促著身後的一伍士卒將十數個塞外俘兵盡快押至城內西南角的集中之地。


    十餘名瘦骨嶙峋的俘虜被結繩捆住雙手,披頭散發,在葉坤等人的推囊下,頂著傾盆大雨,一步一停行走於一條不算寬闊的淋泥道路上,向著城西而去,而伴隨著兵士的吆喝和怒吼,漸漸驚來了剛剛被安置在此處的難民。


    顧不得大雨瓢潑,個個衣衫襤褸的難民紛紛向著那隊俘兵圍來,有男有女,無不是麵色如土,骨瘦如柴,顴骨因為長時間的饑餓而異常凸出,就像是從地獄深處爬出的冤魂幹屍一般,但眼神中卻怒火憤然,死死盯著位於葉坤等兵士中央的那隊鮮卑俘虜,即便是雨水浸過頭頂繚亂的發髻,再從額骨眼角旁如鏈珠般掛下,也絲毫擋不住那些普通百姓眼中的熊熊殺氣。


    葉坤心感氣氛不對,但他還沒來得及想如何應對,現場便即刻混亂起來。


    不約而同,圍來的那些難民紛紛撲向那隊鮮卑俘虜,而葉坤等兵士站在原處,雖然一時不知該當如何,但卻都十分自覺的向邊靠讓,盡量不去阻礙那些前仆後繼的難民百姓。


    “殺降不祥……”


    軍中也有軍紀,在處決俘虜的命令下來之前,任何士兵不得無理由殘殺俘虜。


    但是,他們也沒有必要去保護這一群鮮卑降兵,善惡終有報,隻要自己不出手,不違反軍紀,這群胡人如何與自己無絲毫關係,甚至說,死在自己眼前,或許還能解一些心頭之恨。


    眾兵士皆這一想法,葉坤自然也不例外,隻是他沒有像其他士卒一樣,大聲叫好而已,隻是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心中稱不上享受,但也無絲毫憐憫。


    渾渾大雨中,那些俘虜被數十名難民百姓悉數撲倒在地,濺起地上積水一片,因為雙手被結繩綁住,所以無論多麽激烈的掙紮都是徒勞,最後紛紛被壓製在地麵水窪泥土之中。


    而附近所有的石頭和粗木棍,此刻幾乎都被難民緊攥在手裏,狠狠砸向倒在泥水之中的鮮卑降兵,有些人甚至奪過了兵士手中的長矛,怒吼著,直刺入俘虜的胸膛,血貫而出。


    雨水,裹挾著淚和血,伴隨著晉人破爛衣袖的起起落落而四處飛濺,葉坤手裏的長槍也被難民搶奪過,一隻瘦得僅剩下一層皮的手抓住了葉坤的槍柄,抬起頭,臉色蠟黃無絲毫生氣,頭上的縷縷散發因為雨水完全貼在臉上,苦難遮掩了歲月,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深凹下去的眼睛即便在雨水中也幹澀不已,目光早已黯然遲滯,但眸子中的那團火卻清晰可見。


    葉坤沒有鬆手,咬牙瞪了一眼奪槍之人後,那人便放棄了,跑至一邊,十分費力搬起一大石塊,又一步一絆徑直砸向一名鮮卑士兵的頭顱。


    大雨,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衝刷著葉坤的戰盔和長槍的利刃,也衝洗著地麵的血流,使得腳下原本一片渾黃的積水變得腥紅。


    那些俘虜早已沒了生的跡象,就連屍體都已殘破不堪、麵容具毀,但難民百姓卻沒有絲毫停留,依然跪坐在屍體一旁,怒吼著、咆哮著、帶著哭腔狠命將手中的大石塊砸下,又高舉,再次砸下,再次高舉……


    而那憤懣的怒吼和咆哮卻隨著這數十名鮮卑士兵的屍體漸漸糜爛,變得愈加的悲嗆和冗長,最後化作一片痛苦而又悲哀的哭嚎。


    到最後,所有晉人幾乎都無力的癱坐在地,癱坐在那些已看不出人形的俘虜屍體旁,或低頭抽泣哀嚎,或抬頭大聲疾哭,身上的襤褸衣衫也被血水沾濕,浸沒在地麵的積水之中,額頭上的雨水淌過鬢角的散發,最後和淚水混成一連串滴滴向下的珠鏈,消散於那片大地之上,染血的長槍和石塊就那樣安靜的躺在手邊的積水中,任由雨水衝刷,卻洗不掉那絲血紅。


    而那些原本圍在周圍大聲叫好的士兵都沉默了,其實,自從那些鮮卑士兵已死,而難民仍不停歇時,兵士們就已然全都安靜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淆在雨水之中的兩行苦淚,而最後剩下的,就隻有越來越悲拗的痛哭和如傾如注的磅礴大雨,還有那一片血紅的積水和跪倒在地肝腸寸斷的晉國百姓……


    傍晚時分,雨早已停歇,殘陽已臥在西方地平線之上,映著似血晚霞,染紅了整個南陽城,枯黃秋葉上還殘留著點點雨滴,在夕陽的照耀下,滿是殷紅,卻也難以挽留枝幹上漸漸黃去的枯葉,伴隨著一陣秋風,黃葉終隨風起,翩然飄落於泥土之上,掩蓋於塵土之中。


    對於俘虜的處置,五營軍高層也達成了一致,又或者說,是司馬徽下定了決心,至於是什麽讓他如此決策,想必應該是時局使然吧,又或許是因為今日下午上報至蘭左使的一則小亂使然,三千降兵,全部坑殺,以安民心,或順民意……


    南陽城樓頂處,此刻佇立著兩個人影,在夕陽下,長袖飄飄,發髻整潔,半尺胡須在風中搖擺,一個神色嚴肅,但另一個卻有些滄桑複雜。


    “血染殘陽,南都何在?


    家國河山,念之斷腸。


    生民無遺,白骨露野,


    興亡輪轉,蒼生盡歿。”


    “興亡輪轉,蒼生盡歿啊!”序右使立於城樓,在落日的餘暉中,望向城門外被悉數推至坑內的鮮卑降兵,又再度哀歎一句,轉過身欲走下城樓。


    身旁的司馬徽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似血殘陽,片刻後又轉過身,看一眼滿城荒涼,神色依然肅穆,良久之後,見序右使將要下樓,才長出一口氣,道:“再過不久,祖字營,便要匯合了吧!”


    序右使聽聞,頓了頓腳,沒有迴頭,語氣有些遲緩,道一句:“沒錯,是要匯合了,下一戰,便是洛陽了!”


    說完,便下城樓而去,而司馬徽又再度看向城內,那凋敝蕭條也使得他再度歎息一句:“對啊,下一戰,就是洛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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