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泡澡。”邊城明顯怔住了,握著紙杯的手半天沒動彈。然後,像是需要倒帶一樣,他又問了一遍:“什麽?”“泡澡,”聞笛說,“小時候在老家,我、爸媽、叔叔一家、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晚上要排著隊洗澡,沒有泡澡的時間。長大了就住校了,沒有泡澡的設施。”現在租的教師公寓是老破小,浴室都是一個馬桶一個噴頭,也沒機會泡澡。“電視劇裏不是經常有泡澡的鏡頭嗎?周圍都是泡沫、蠟燭,看起來特別舒服,”聞笛說,“我交換的時候泡過幾次,之後就再也沒機會了,好懷念。”他概述了愛好的前因後果,邊城仍舊一動不動。“不適合兩個人做吧?”他說。他們同時沉默下來,似乎是在想象這個場景。聞笛腦子裏剛浮現出一個浴池,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兩個大男人去洗浴中心約會?要是戀愛有獵奇板塊,這都能上頭條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奇怪?”聞笛問,“你看起來很震驚。”“沒有,”邊城說,“我隻是以為你會說莎士比亞舞台劇。”聞笛精神抖擻:“在你眼裏,我品味這麽高雅?”“你不是喜歡莎士比亞嗎?”“這倒沒錯,”聞笛說,“不過我對舞台劇有陰影。”“陰影?”“小學期的事,說來話長。”聞笛擺擺手,支支吾吾的,像有什麽難言之隱。他急迫地想轉移話題,此時念頭一動,忽然皺起眉頭:“你怎麽知道我喜歡莎士比亞?”邊城沉默了兩秒,說:“你的頭像。”“哦。”眉頭鬆開了。他確實愛拿卡通莎翁當頭像。“接著說,”邊城提醒他,“還喜歡什麽?”聞笛開始說起自己吃飯的口味,閑時的消遣。訴說喜好總是愉快的,遑論是喜歡的人想聽。嘴裏咖啡的苦澀消散了,耳邊響起了德累斯頓之春。也許在睡眠裏,音樂悄悄鑽進了他的腦子。做完個人愛好調查問卷,二人在圖書館台階下告別,聞笛騎車去荷清苑,一路上迴想接受藝術熏陶的一天。還有教授帶著圍巾的背影。總的來說,這一天還是完美收尾了。偶有尷尬,大部分時間和諧溫馨,還留下了下次見麵的借口。迴到房間,他躺到床上,拿出手機,思忖了一會兒措辭,給邊城發了條消息。聞笛:【教授,我剛剛想起來,我的圍巾還在你那呢。】邊城好一會兒沒迴複,聞笛開始擔憂,要是對方直接給他轉錢怎麽辦教授是能幹出這種事的。好在迴複姍姍來遲地跳出來:【約個時間,我把它還給你。】聞笛露出勝利的微笑:【好啊,什麽時候?在哪?】對麵迴:【還沒想好,確定下來了,我在微信上告訴你。】聞笛收迴手機,在床上打了個滾。隻還圍巾,不需要費心思找地點,這肯定是個約會。手機又嗡了一聲,聞笛齜著牙拿出來,笑容瞬間消失了。邊城:【你這圍巾多久沒洗了?】聞笛心情複雜。是,他買迴來就沒洗過,但誰洗圍巾?對麵又閃出一條:【你不介意我把它洗掉吧,我實在看不下去。】洗洗洗!隨便洗!把細菌、黴菌、灰塵,連同剛剛冒出頭的一點點感動全洗了!聞笛放下手機,長歎一口氣。如果說上次約會是蹦極,這次就是過山車,也不知道是進步還是退步。沉思了一會兒,他忽然打了個激靈,往上翻曆史記錄。這人說約會地點要考慮一下。一個沒談過戀愛、毫無人際關係常識的人,能約在哪裏?不會真去泡澡吧!作者有話說:作者又不小心手滑點了直接更新()第19章 我診斷你的痛處,卻找到自己的傷接下來幾周,也許因為公事繁忙,教授一直沒有聯係他。導師的壓迫和論文壓力讓他無暇顧及懸而未決的約會,又迴到了苦悶的科研民工生活。學校最新的圖書館是文圖,桌子大,空間足,裝潢和采光也舒服,十點前位置就會全部搶完。聞笛找到東翼三樓裏麵的一個座位,打開電腦,點進期刊數據庫,瀏覽shakespeare quarterly的最新一刊。網站上,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引用最多的文章,全是關於race studies的。他的研究方向是中英戲劇文化比較研究,已經偏離近幾年的熱門了。本著觀摩學術大佬的拳拳求知之心,聞笛點進一篇《摩爾人:奧賽羅和文藝複興時期的種族重塑》,大致瀏覽一遍,釋然了。就算他蹭熱門,也寫不出這麽精妙的文章。他退出shakespeare quarterly的網站,開始看asian theatre journal上的幾篇參考文獻。最近他正在構思一篇莎士比亞和湯顯祖戲劇跨文化改編的對比研究,中午吃完飯,坐在硬板凳上敏思苦想,敲敲打打,一下午寫了不到五百個字。吃晚飯的時候,腦子裏轉著新寫的部分,怎麽想怎麽覺得邏輯不通,晚上又把那五百字全刪了。迴想這幾天,不算注釋,平均每天也就寫一千字,還被反複修稿修掉了一小半。因為進展遲緩陷入消極狀態,因為消極狀態進展更遲緩,再加上導師放養,自己孤立無援,聞笛悲從中來,想起了前幾天跳樓的化學係博士。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去操場上跑兩圈,看看運動能不能給死亡的腦細胞帶來新生。走出老館大門,他打了個激靈,裹緊身上的羽絨服,慢慢跑向東北門旁邊的操場。也許是t大苛刻的體測要求,操場上夜跑的學生很多,帶著耳機、三三兩兩唿著白氣。操場中間的草坪上是濃情蜜意的情侶,大冷的天,假草都墜著冰碴,竟然也坐得下去。聞笛看著剛邁進成年世界的年輕麵龐,頗為豔羨。本科雖然談著戀愛,一直異地,沒機會坐在操場上看星星。現在雖然有心儀的對象,這樣無憂無慮的時光卻再也迴不去了。他把包存在操場角落的儲物櫃裏,沿著裏圈慢跑。他不常運動,偶爾跑一次,微微出汗,有種打通筋脈的舒暢感。冷氣加上血液激蕩,某個瞬間,腦中閃過一道火花,就像突然撥出了亂麻的線頭,思緒剝絲抽繭般解開。他正欣喜地理清線索,驀然在操場邊看見了熟悉的身影。還是那副醒目裝束長發披肩,隨機染成彩虹中的一個顏色,即使在夜色中也令人目眩。零下不穿羽絨服,大衣長靴,手上帶著銀光閃閃的戒指。聞笛每次看到他,都懷疑他想變成發光的水母。“蔣南澤!”身子骨活絡了,叫喊聲都格外嘹亮,“你怎麽會在這兒?”借著路燈隱約的光,聞笛看見被叫到的老同學身子一僵。看這反應,必有隱情。“你迴國了?”聞笛走上前問,“什麽時候迴的?”“就最近。”蔣南澤把手插在兜裏。隨時體麵似乎是富家子弟的操守,零下也要咬牙死扛,拒絕秋褲,聞笛替他們哆嗦。“現在不是國外的假期吧,”聞笛說,“離聖誕還有很久呢。”蔣南澤眯了眯眼:“我跟導師請假了。”“就算迴國,你來北京幹什麽?”聞笛說,“你不該迴老家嗎?”“來北京玩玩,順帶見見同學唄。”蔣南澤說,“就你一個是t大的學生嗎?”運動過後腦子轉的飛快:“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來了?前兩天我們才聊過。”蔣南澤還在斟酌怎麽搪塞過去,聞笛已經拿出手機,翻開了微博。蔣南澤開了個不溫不火的微博號,時常發些科普、博士日常,聞笛沒事會刷刷。“你現在定位還在美國,”聞笛把屏幕轉過來,罪證昭昭,“你是打穿地心瞬移過來的?”要讓定位顯示在國外,必須一直開著梯子。這就是有意誤導了。謊言被戳穿,蔣南澤麵露尷尬之色,但很快收住了,淡淡地看著遠處的宿舍樓。“出什麽事了?”聞笛覷著他的臉色,驀然心慌起來。蔣南澤簡單地說:“我退學了。”這話像平地一聲炸雷,把聞笛震懵了。“什麽?”蔣南澤仰望沒有幾顆星子的天空,這幅思想者的樣子跟他毫不相配。“沒想法,沒成果,轉了課題也還是一無所獲,”蔣南澤說,“剛讀博那會兒,意氣風發,活蹦亂跳,被困難砸中了,馬上就能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可現在……”他笑了一下,“當初我還以為,隻要努力,隻要有韌性,怎麽都能做出成果來。可現在想想,你對著石頭亂砸,就算砸一萬年,難道能砸出好看的雕塑來嗎?”聞笛忽然覺得胸口劇痛。深埋心底的傷口突然裂開,多年隱秘的恐懼就這樣大白天下。“實在是做不下去了,”蔣南澤說,“想迴到四年前,去找和老板套磁的自己,告訴他,別來這裏。但已經晚了,太晚了。23到26歲,最黃金的四年,完全用錯了地方,使錯了勁。”聞笛看著他,兩頰因為寒冷而麻木。“誰不是這樣呢?”聞笛歎了口氣,“但你都博四了……”沉沒成本已經高昂到無法放棄。“找個好發文章的方向,水篇論文畢業吧。”聞笛說。蔣南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暫時不想迴實驗室了,”他說,“我需要一段時間靜一靜,想想做研究是不是我想要的。”聞笛看了他半晌,擠出一句:“那可是普林斯頓啊……”多少人前赴後繼、卷生卷死、拚盡三代之力都想進去的地方,難道說不要就不要了?蔣南澤聳了聳肩,沒說什麽。聞笛想了想,不勸了。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在博四休學呢?“你怎麽不早告訴我?”聞笛問,“我還以為你過得很好。”之前聊天,蔣南澤沒有任何反常之處,照樣插科打諢。聞笛也提到了他的研究課題,他看起來還像四年前一樣熱情。“那時候我已經緩過來了,”蔣南澤說,“迴國之前,狀態很不好,但從實驗室逃出來之後,清清靜靜養了一個月,好點了。”冬日裏久站,腳都凍麻了。他們說著說著,默契地在操場上往前走。聞笛覺得千頭萬緒壓在胸口,半天才感慨了一句:“我以為你肯定沒事。”即使是t大,能去普林斯頓的,也是寥寥無幾的尖子生。蔣南澤是第二名畢業,有熱情、有想法、有腦子,而且目標明確,大一就奔著科研去,是聞笛最羨慕的那類人。他以為他肯定沒事。“你高看我了。”蔣南澤說。平常自視甚高的人忽然謙遜起來,聞笛隻覺得感傷。“你家裏知道嗎?”聞笛問,“他們理解你嗎?”聞笛自認為遇到了全天下最好的父母,即便如此,如果他說要退學,父母也不會輕易接受。那可是t大啊,可是普林斯頓啊。學業觸礁、前途渺茫,人生陷入穀底,精神也瀕臨崩潰,父母苦苦相逼可能會讓人走上絕路,聞笛聽說太多這樣的恐怖故事了。“沒有。”蔣南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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