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慎深深凝視對方猩紅的眼睛,出口的話語像魔咒一樣,環繞在情緒激動的費惕耳旁。 “你恨安向,不隻是因為他拋棄你和你母親,更因為他騙了你,讓你做了比他畜生百倍的事。你痛苦又絕望,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不能半途而廢,隻能把所有秘密往肚子裏咽,沒日沒夜的酗酒也發泄不了內心的痛苦,你覺得自己隱瞞得很好,殊不知這一切,早就被安嫻發現了,她對你恨之入骨,時時刻刻都想讓你死,她要你和安家其他人,一起給那個未成形的孩子陪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費惕心理防線崩潰,終於忍不住吼叫出聲:“閉嘴!你閉嘴!!滾出去,滾啊!!” 淪落到這個地步,費慎仍舊不打算放過他,站起來向前靠近幾步,雙手將對方用力按在座位上,彎腰低語。 “其實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有一切都是他們強加給你的,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完成別人的意願。所以你最恨的還是你自己,恨自己懦弱又無能,矛盾且自私,什麽都不敢做,卻又什麽都做了。懦弱到無法真正狠下心對待每一個人,於是你偷偷安排了那個男人,想讓他代替費兆興去死,隻可惜,他們都想要你死。” 費慎一字一句說:“安誌,你才是那個真正的廢物,一無所有的廢物。” 兩日前,費慎拿到了縱火案死者的屍檢報告,其死亡原因為“濃煙熏嗆,窒息而亡”。 此報告符合一般在火場裏喪命的死亡者特點,隻不過唯一的疑點,死者胃裏含有大量酒精,說明生前短時間內飲過酒。 但由於胃中沒有其他內容物,所以被人強行灌酒可能性更大。 再結合此人身體的一些數據,身高體重年齡等等都與費兆興接近,真實身份又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就算死了幾個月都不會被人發現的那種。 種種跡象均指向了同一種可能流浪漢應該是費惕瞞著安家送去的,他不是真的想讓費兆興死,或許當時在地下隧道附近,隻是想發泄一下心中多年怨恨,看看費兆興後悔的樣子,亦或是出於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他沒打算殺對方。 後麵又通過監控,讓人追查到了那些混混身上,得到的線索也很好地證明了,費慎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對於這個結果,他既感到意料之外,又覺得是情理之中。 畢竟自己認知裏的費惕,頭腦愚蠢又矛盾,性格懦弱而無能,一生都沒法達成什麽讓人刮目相看的成就。 否則按照對方如此痛恨他的心理,當初早該在遊輪上就先下手為強了,而不是到後麵一拖再拖,直至錯失最佳良機。 承受不住內心湧出的巨大絕望,費惕渾身脫力,倒在了桌板前。 他神神叨叨邊笑邊流淚,還算周正的五官皺成一團,臉上表情比哭還難看。 自己如今快到三十而立的年紀,可悲的是,竟然從未有過一天,真切感受到來自家人與親情的溫暖。 母親在他十五歲那年抑鬱成疾,生活窘迫買不起藥,身染重病死了。 她是安向養在外頭的情人,目光短淺沒有主見,被騙得稀裏糊塗生了孩子,最後卻什麽好處都沒撈著。 安向是個極度自私利己的人,薄情寡義,內心隻有金錢權勢與地位。 他一直都在暗中替費於成辦事,兢兢業業跟伺候皇帝的太監似的。 數年來處心積慮謀劃,終於熬到費霄死了的那天,本以為總算輪到自己上位了,結果又半路冒出來個費兆興。 他懷恨在心不甘於此,臨到這時,想起了自己還有個沒人管教的私生子。 連夜派手下將人找到後,先放自己家裏養了一段時間,接著尋了個合適的機會,把人帶去了費於成麵前。 多年以來,費惕心裏一直很清楚,安向對自己從來都隻有利用而已,沒有半分情麵可言。 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別人瞧不瞧得起他,在乎用不用寄人籬下,以後還會不會聽見“二奶的兒子”這句外號。 在費家生活的日子,費惕被捧得越來越高,包裝得越來越人模狗樣,自尊心與虛榮心都被充分填滿,可是他一點也不滿足。 費兆興與安向不同,他是有感情的,會對晚輩無微不至關心,也會語重心長地教導。 費惕喊了對方八年父親,不知不覺好像真將他當成了父親,總想著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獲得對方的認可和讚賞。 遺憾的是,這個世界許多東西終歸不盡如人意,辜負了太多期盼。 費兆興最在乎看重的,隻有親哥哥留下的那個兒子。 哪怕費慎這輩子庸庸碌碌一事無成,費兆興照樣不會棄他於不顧,反而會用自己畢生所為,盡心盡力去替他鋪路,更不會強迫他做任何不願意的事情。 而自己,卻是費兆興隨時可以放棄的第二選擇。 費慎鬆了手,從兜裏摸出一顆銀色煙珠,含進舌根處。 舌尖將煙珠抵向左邊腮幫,他很隨意地道:“聽溫迴說,你在這裏過得不太好,前幾天飯菜裏還吃出了瀉藥。” 費惕眼睛盯著某個方向,死魚般一動不動,問:“他是什麽時候背叛我的?” “背叛?”費慎似乎覺得有點好笑,表情無辜道,“溫迴是我爸養大的,你不知道嗎?對,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們害死了他,你也姓不了費。” 倏然,費惕癡癡地笑起來,好像遇到了什麽天大的喜事,笑得無比誇張。 他凝望四周銅牆鐵壁一般的探視室,深知自己這輩子都解脫不了,忽覺一陣心力交瘁。 自己機關算盡了二十幾年,前半生都在看別人臉色過日子,沒有一天為自己活過,可惜到頭來,身邊卻連一份真心都留不住。 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他成不了費惕,也不是安誌,他隻是一條無父無母、沒人要的可憐蟲。 …… 翌日清晨,第三監區秘密傳出消息,費惕自殺了。 活生生咬斷自己的舌頭,用了一種最痛苦的方式,毅然決然結束匆匆二十幾年的生命。 費慎看著虛擬屏上的消息,內心如同一池深不見底的潭水,未生出半分波瀾。 隻是不由自主迴想起,在祖宅裏和安嫻談話的那個下午。 對方說完後離開,沒多久又去而複返。 安嫻站在亭外,陰沉的天色飄蕩起陣陣涼風,她的神情卻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明朗。 “費於成還有後手,你們最好要小心。”安嫻說,“如果可以,費先生幫我去看看費惕吧,他一個人活著太孤單了,替我送他最後一程。”第71章 社交禮儀 費惕自殺一事,很快傳進了費兆興耳裏。 那日他敲開費慎的房門,看神色明顯是想說些什麽的,但不知為何,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終還是走了。 費慎目送對方背影離開,那個瞬間,好像看見了費兆興內心深處的悲鳴。 大概仇恨歸仇恨,費兆興從未想牽連任何無辜的人,也給了那個不成器的養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寬容和原諒。 當初在祠堂裏,他質問費惕,將來若是上位,否會給費慎一條活路。 答案當然是“不”。 同樣的,費慎也不會對費惕有半分心慈手軟。 他自認為做不到像費兆興一樣寬宏大量,比起假惺惺的得饒人處且饒人,他更喜歡斬草除根,杜絕所有後患。 是以自己和費惕之間,注定隻有一個人夠資格活下去。 在熱都待了數日,公司裏又累積了不少需要處理的事情。 費慎沒同費兆興告別,在某個普通的清晨,獨自離開費家住宅,驅車趕往清豐城。 一迴到公司,他立即召開了一次高層會議,聚集了十來位內部的核心員工們,將公司最近的盈虧收支和出以及傭兵們出任務的詳情,全都認真捋了捋。 一遍順下來發現,由於上次軍火庫填充完備,近段時期,傭兵們出任務的成功率也提升了不少,公司的虧損正在逐步下降。 到了今日,收入已經大大超過了支出,換句話說,他們終於可以開始還債了。 一上午會議結束,費慎迴到辦公室,泡了苦杯咖啡想清醒清醒腦子。 和數字掛鉤的腦力活,就是會比體力活更容易使人犯困。 剛喝下第一口,辦公室們被人敲響了。 “進。”費慎耷拉著眼皮,嗓音聽上去懶洋洋的。 蛇牙開門又反手關上,將趙林木一幹人鎖在外頭,自己一個人進來了。 他站在辦公桌對麵,好半天沒吭聲。 費慎一口接一口,把那杯咖啡喝完了,也沒聽見對方蹦出一個字來。 “上我這站崗來了?”他坐姿隨意地靠著老板椅。 蛇牙瞄了對方兩眼,去到中間的會客沙發坐下,不一會兒又走迴來。 臉上神情搖擺不定,擰緊眉頭苦苦思索,異常糾結的樣子,簡直將坐立難安這個詞體現得淋漓盡致。 費慎看得眼睛疼,想讓他滾出去晃悠,但沒來得及講話,蛇牙忽然整個人湊近,神經兮兮的模樣。 “你真的是費家人?熱都裏那個費家?” “……” 費慎挑起左邊眉毛:“尿急一樣晃這麽半天,你就想問這個?” 蛇牙追問:“到底是不是?” 瞅見對方一本正經的嚴肅樣,費慎莫名有點想笑,大方承認道:“是又怎麽樣,很奇怪?” 蛇牙目瞪口呆了刹那,口齒都不利索了:“我操不是……你、你真的是費家人?費家啊?” 他眼珠子左瞟右瞟,跟犯了什麽大忌似的,忙不迭壓低嗓門:“你他媽是費家的你來這幹什麽?少爺山珍海味吃膩了,體驗生活來了?” 費慎語氣鹹鹹:“我為什麽來這,很重要嗎?” 蛇牙嘶了一聲,摸了下臉:“算了你當我沒問,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句,上次去熱都出任務那事兒,我和他們說的雇主是費家人,沒提你,也叮囑他們管好自己的嘴了,如果你不想被外人知道,平常就多注意點,別露餡兒了。” “我露什麽餡?”費慎一轉老板椅,衝窗戶外頭挑了挑下巴,“比如被他們知道?” 聞言,蛇牙順著對方視線看去,瞄見了沒拉百葉窗的透明玻璃外,趙林木和錢曼文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分明已經被抓住了偷看,兩人還要掩耳盜鈴裝作剛路過似的,假意微笑衝這邊打招唿。 蛇牙一陣語塞,破罐子破摔道:“得,你就當我今天沒來過。” 他轉身要走,卻被費慎再次喊住。 “斑鬣呢?最近都沒看見他人。” 蛇牙不明所以:“他不是請假了嗎?生病還是探親來著,總之向我打了離隊申請。” 費慎抽出一疊申請書丟上桌,敲了敲道:“早過了歸隊時間,你這個隊長怎麽管事的?” 蛇牙蹙眉,拿起來定睛一瞧。 申請書上歸隊的時間本應為兩天前,可直到今天了斑鬣也不見人影,沒來報道。 “我待會兒去看看吧,我知道他住哪。”蛇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