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過來已經是一年前了,住宅和記憶中的樣子沒太大變化,空曠沉默如故,彰顯著一股不可褻瀆的莊嚴。 費慎沒把車開進門,隨便找了個隱蔽點的位置停放,徒步走了過去。 看守大門的不是尋常小區的保安,而是科謨政府軍。 他們如同在部隊軍營裏一樣,昂首挺胸立在規定好的站崗台上,懷裏各自抱了把步槍,看上去威風凜凜。 盡管後麵幾年迴家的次數不多,但站崗的士兵費慎基本混了個臉熟。 見到來人,兩位士兵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為其放行。 費慎一路目不斜視,闊步進入別墅,在玄關處換完鞋,轉眼就看見了兩位不速之客。 費惕和他的助理溫迴,正一前一後從二樓下來。 兩人在交流工作問題,十分認真投入,都經過客廳一半了,才發現門邊站了個大活人。 說話聲戛然而止,費惕不經意瞥見費慎身影,表情怔忪一瞬,繼而慢慢蹙起了眉頭。 還是助理溫迴反應更快,用公事公辦的語氣打了句招唿:“小費少爺好。” 費慎也象征性迴道:“溫助理,好久不見。” 半晌,費惕似是終於意識到眼前的情況,不是很友好地開口:“你還活著?” “你都活著我為什麽不能活著?”費慎一點不客氣地還擊,“溫助理,你這位上司真該跟你好好學學怎麽說人話了,免得出去丟人現眼。” 費惕說話涼颼颼的:“既然還活著,那你就該去看看父親和因為你受傷的費柯瀾,他們不欠你的。” “費惕,這除了你的助理沒其他人,少跟我來這套。” 費慎大步往前走,經過對方身邊時腳步頓了頓,微一側過頭。 “還有,這是費家的房子,不歡迎外人,麻煩你滾出去。在遊輪上那筆賬我會跟你算的,你小心點。” 一句“外人”,不費吹灰之力戳到了對方的痛點,費惕臉上登時失去了溫度。 以前費惕也在這住過幾年,結婚後便搬了出去,可無論如何,隻要他一天姓費,這所住宅就有他的一份。 費慎如此態度,是明晃晃的瞧不起人,就差沒直接說他寄人籬下了。 費惕麵部表情緊繃到極點,直挺挺盯著費慎不可一世的臉,後槽牙那塊兒都鼓了起來。 後者卻尤為淡定,雙手插兜站在原地,用那份輕蔑的眼神,囂張地從頭到腳將對方打量一遍。 半晌,想象中的衝突並未爆發,費惕出乎意料選擇後退一步,咽下了這口氣。 他直接扭頭出去了。 費慎頓感興味索然,要邁步上樓,旁邊忽而響起一句:“小費少爺,您東西忘拿了。” 溫迴遞過來一瓶拆了封的水,是他剛才隨手放玄關上的。 費慎也沒多看,接過來道:“謝了。” 溫迴禮貌微笑了一下,出門跟上已經走遠了的費惕。 費慎轉身上了三樓。 房間門打開,一縷略泛陳舊氣息的熟悉香味,散發著撲鼻而來。 都說男人的房間堪比毒氣室,屋子裏經常飄蕩著各種詭異的味道,並且殺傷力頗大,進去一趟都得戴上防毒麵具。 而常年揮汗如雨從事雇傭兵職業的男人,自然就更甚,比如蛇牙錢曼文他們,公司宿舍三天兩頭就得消毒一次,不然整棟樓都可能臭了。 費慎卻是個不多見的例外,非但沒有衣服襪子亂扔的壞習慣,且以往執行完任務,換下來的衣物都是第一時間清洗幹淨。 清豐那邊的公寓住得頻繁些,更多了些生活氣息,但整體看著也是幹淨整潔。 而此刻所在的這間房,家中傭人每天都會過來清掃一遍,別說衛生問題,就是連有人住過的痕跡都發現不了。 再加之費慎對荼蘼花情有獨鍾,房間裏大部分東西都與花有關。 床鋪被單的刺繡、衣櫃的紋路、牆壁的顏色以及床頭那盒正在靜靜焚燒的香薰等…… 每一樣東西,都沾染了荼蘼花的印記。 費慎掀開被子一角,坐在床邊,擰開了溫迴遞給自己的那瓶水。 瓶蓋落在掌心,費慎將其翻了一麵。 不消片刻,如同變戲法似的,一個黑色的字母s,逐漸浮現在了瓶蓋正中心。 費慎臉上毫無驚訝之色,隻是靜靜注視那個s,表情若有所思。 s代表邵?還是施?或者有其他更多的含義? 費慎思索了一會兒,暫時沒找出太多頭緒,重新擰上瓶蓋,身體向後仰天一躺。 整個人陷進柔軟的床鋪,立時被清香包裹,他手長腳長,四肢一展開,手指便碰到了床頭櫃上的香薰。 香薰每日一換,味道卻始終不變。 鼻尖繚繞著淡香,指尖微動,輕輕觸摸香薰盒,費慎低聲呢喃:“……邵攬餘。” 後麵的話語消失在唇齒之間,他擅自在心裏補充完。 邵攬你會不會後悔,當初救了我那麽多次? 第二天,費慎又去了一趟療養院,帶了些合適的禮物正式探望費兆興。 對方今日情況比昨天更好了點,雖然還不能自己隨意下床,但已經可以坐起來吃些流食了,不用再靠營養液續命。 當費慎出現在病房那一刻,費兆興渾濁的眼珠一眨未眨,從遲鈍茫然,到漸漸多出幾分驚訝,最後激動地紅了眼眶。 可惜他全身乏力,下不了床,貼身照顧的護工也不允許他這時候下床。 費兆興嘴唇張了又張,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又急切得不知從哪裏開頭。 他望著停在門口的費慎,仿佛生怕他離開一樣,輕輕拍了拍病床旁的欄杆,神態小心翼翼的。 “……小慎,過來、過來……” 這個場麵落在費慎眼裏,要說完全無動於衷,那必定不現實。 可要說他多麽有感觸,卻也不至於,內心深處更多的是複雜,一種物是人非的複雜。 身形佇立於原地,不知過了多久,費慎才重新邁開步伐。 帶來的禮物放進儲物櫃,護工遞了條凳子給費慎,討好地衝他笑了笑,隨後離開病房,給叔侄兩人留下說話的空間。 費慎拎著凳子放在床邊,自己卻沒坐,反而去了離病床更遠的單人沙發上。 費兆興麵色不由一僵,心中有些難過,暗暗歎氣,替雙方找了個台階。 “沙發軟,坐著舒服,小慎你就坐那吧。” 費慎沒吭聲,倒是把沙發挪了個方向,開口那端正對準病床,也不知道算不算接受了這個台階。 少頃的沉默,費兆興主動尋找話題:“迴來多久了?” “兩天。”費慎總算出聲。 費兆興心底小小鬆了口氣,能開口就好,願意開口至少還有聊下去的餘地。 “家裏住得習不習慣?”他又說,“我吩咐過傭人了,除了打掃衛生,誰都不能進你那間房,要是住得不習慣,你就跟他們說,讓他們給你換。” 費慎淡淡道:“從出生那天就住著的地方,沒什麽習不習慣。” 費兆興愣了一下,連忙改口:“對對對,你看我,都病糊塗了,那裏永遠是你的家,家裏怎麽會住得不習慣。二叔睡太久了,病糊塗了,你別和二叔一般見識啊小慎。” 費慎又沒聲了,垂下眼神情模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正當費兆興打算再換個話題,對方突然抬起眼皮,目光平視過來,眼底不見波瀾。 “你用不著這麽小心翼翼,我是來探望你的。” 對方直截了當,費兆興一噎,要出口的話擱置在嘴邊。 無言良久,最終化為一道歎息,偏過臉在床頭櫃邊摸索。 “我渴了,先喝點水啊……” 他手指細微發顫,在櫃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水杯,翻來覆去地找,找不著也不換方向,可其實水杯在另一側床頭櫃上。 費慎明白,對方是不想轉過來讓自己看見他的眼淚,他都明白。 沙發挪出刺耳響動,腳步聲漸遠,費兆興心髒捏緊,以為費慎走了,立即抬頭去看,卻看見了儲存櫃旁的背影。 費慎翻找著自己帶來的禮物,裏麵有一兜新鮮水果,挑了個雪梨出來。 “吃不吃梨?”他問道。 費兆興來不及思考,忙不迭道:“吃,我吃。” 關上櫃門,去洗手間把雪梨洗幹淨,費慎熟練地使用水果刀,完完整整把果皮削成長條形,切了一小塊遞到費兆興嘴邊。 費兆興差點忍不住老淚縱橫,就要張嘴去接,對方又突然收迴了手。 “確定你現在能吃這個?”費慎皺眉疑惑。 費兆興點頭,費慎不信他,找了幹淨盤子把雪梨放好,又去翻箱倒櫃地找榨汁機。 高級療養院就是這點好,凡是想到的想不到的,什麽都能找出來。 等洗幹淨榨汁機,再把雪梨一塊塊扔進去後,已經過了好一會兒了。 費兆興翻湧的心緒慢慢恢複平穩,趁著費慎離自己近,他歉疚道:“小慎,是叔叔對不住你,這麽多年虧待你了,你父親他……” 這句話被榨汁機運作的響動覆蓋,不清楚費慎聽沒聽見,總之他的表情冷淡而平靜。 盛好的梨汁插入吸管,杯底裝了個手托,這會兒總算能喝了。 費慎盯著對方喝了幾口,清甜的梨汁入口,費兆興眼神裏流露出顯而易見的喜悅。 沒來由的,費慎忽感一陣無趣,突然就不想在這待了。 “我走了。” 說完,他毫不猶豫拔掉榨汁機的線。 費兆興的喜悅戛然中斷,很想說點什麽挽留,緊接著又聽對方道:“明天再來看你。” 心情忽上忽下,身體就大病未愈,這麽一來一迴的折騰,費兆興頓時更虛弱了。 費慎扔下一句好好休息,準備離開病房,被對方一句話喊住。 “小慎,你還記不記得……”費兆興毫無緣由問,“小時候救過你的那個人,叫邵攬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