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那年的春季很冷,花開得很晚,藥石無醫的京兆府尹走進了迴光中,榮王楚辰淵坐在臥榻旁,他聚精會神盯著氣若遊絲之人的一舉一動,生怕某個眨眼的瞬間他便撒手人寰了。


    “還是……找不到……她嗎?”床榻之人聲如蚊呐。


    榮王垂眸:“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或許沒消息,才是……好消息……”


    “上窮碧落,下至黃泉,不找到她,本王便永不迴京。”膝上的手不知何時緊握成拳。


    “咳咳……”南祀如連續咳喘,咯出的血嗆進氣管裏,連唿吸都變得困難異常。


    “南大人!”楚辰淵踱步上前幫他理氣。


    “殿下……下官命不久矣……有件事鬥膽托付與您……”渙散的瞳孔已分不清光源何處,病入膏肓的有匪君子艱難地抬手尋找榮王。


    後者緊握他冰冷的手,“說吧,本王自當竭盡全力。”


    “軼城……一事終究茲事體大,我雖……已修書於陛下,但陛下身邊……終歸需要一位……說真話之人……咳咳……還望榮王多加勸導,為君者,不應以權術為宗……國之天下……是萬民之天下……萬不可與道門中人……再做交易……唔,咳咳咳——”氣鬱於心,濃稠腥血如泉湧。


    “南大人為天下肝腦塗地,本王慚愧。”榮王濕了眼眶。


    孱弱病者訕笑半許,“此乃為官之根基……此乃為人之根基……”黑暗的盡頭,母親展露出和藹的笑顏朝她招手,她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柔光,無比溫暖,無比愜意。‘母親,我終是不負你的教導。’


    意識到京兆府尹越來越空茫的視線,“南大人,南祀如!”


    ‘對不起……鵲兒,我失約了,萱草花開,隻能獨留你一人欣賞了……’身體的溫度正在慢慢剝離,再也沒有任何力氣開口,視線一點點黯淡了下去,如同跌入不見底的深淵,下墜,下墜,消散。


    瀟皇掌權的第三年,聖殿狀元——京兆府尹兼太予樂令南宣遲,身染惡疾於四月早春卒於軼城。


    五月的萱草迎風而搖,南祀如病故的消息也傳到了京城。


    帝王得知此事後,再未上過早朝。


    舉國哀悼一代文豪清官就此隕落。


    南府後院花開正盛,這不是君王第一次微服,但卻是他第一次來到那個家夥的府邸,一派文人的高潔淡雅之風與他那雕梁畫棟的富貴宮殿大相庭徑,放眼後院,綠油油的萱草之上綴滿了金燦燦的花骨朵,鬱鬱蔥蔥之中矗立著一位女子,她右手鋤頭左手草籃,臉上沾著些些泥濘,君王明白,這一院子的葳蕤都是她的功勞。


    “你書信末尾再三提及的人便是她麽?南祀如啊,你的眼光也不怎麽樣嘛,居然喜歡比自己大的女人……口味真重。”楚辰瀟招來洛福。


    “皇上有何吩咐?”


    “擬旨,南府改建郡主府,封此女為萱鵲郡主。”


    “呃……皇上,我朝從未有此先例……”洛福為難地撓撓頭。


    “怎麽,朕收個妹妹也要問問列祖列宗?”君王挑眉。


    “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小的不是這個意思!”洛福掌嘴兩下,低下頭:“小的這就去辦!”


    遣去眾人後,帝王一步一小心地靠近萱草園的中央,蹲下身來問辛勤勞作的女子:“看來姑娘是個愛花之人。”


    尋聲轉過身的靈鵲蹙眉問道:“你是……何人?”


    “南府的客人。”


    “喔……宣遲還未歸來……您改天再來吧……”勞作之人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後又埋首在萱草之中。


    楚辰瀟眼梢動了動,他說:“我是來報信的。”


    “報信?你有宣遲的消息?”


    女子騰時喜笑顏開,前後落差之大驚到了帝王,到口的話突然不知該怎樣敘述,南祀如的書信末尾交代過一定要將所有實情告知靈鵲,最後由她自己決定去留,然而此刻帝王卻改變了注意,他說:“是,他被聖殿派往了西域,這一來一去少則十年,多則三四十。”


    “啊?!”靈鵲怒氣騰騰地起身,丟掉手中的鋤頭憤然道:“可是他說萱草盛放的時候便會迴來!”


    楚辰瀟聳肩:“可他並未說是哪一年,也許是五十年後萱草綻放的時節呢?”


    一滴,兩滴,靈鵲的淚水在帝王雲淡風輕的口吻滑落,鑽進泥土中沒了蹤跡。


    “宣遲……是個……大騙子……宣遲……說話不算話……”女子的淚水似是通向汪洋大海,怎麽也剪不斷。


    君王歎息,“有句古話: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為官之人必須聽令天子,這是亙古不變的規矩,更何況皇帝隻是讓他出使西域,又不是送死,你應該知足了。”楚辰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欺騙她,又不動聲色將抱怨轉移到自己身上。


    “皇上……是個動嘴皮子的壞人!壞人!”靈鵲委屈地嚎啕大哭起來。


    好人可真不好做,楚辰瀟搖了搖頭,“你說的沒錯,他確實是個隻會動嘴皮子的壞人,阿嚏——”當麵被人說怎麽還會打噴嚏?


    她哭得極為傷心,幾乎嘔血般,楚辰瀟好人做到底,寬慰道:“對了,他讓我帶句話給你。”


    “唔?”眨巴眨巴濕漉漉的眼睛。


    “他說,人生在世,長途漫漫,還望鵲兒萬般珍重。”下意識模仿南祀如的口吻,這確實是書信中交代的話。


    仿佛能看到他墨青色的儒袍迎風獵獵,清澈的瞳孔裏寫滿了匆忙離別的歉意,靈鵲垂下眼簾,吸了吸鼻子,“我會等他。”


    “誒?他的意思好像是讓你別等了吧?”帝王懷疑自己是不是表達有誤。


    “今生等不到,那便來世,四五十年又算的了什麽……”萱草在風中搖晃,他的身影忽隱忽現。


    “等下,他還有封信讓我交給你,說是這裏麵記載了你的過去,很是重要。”帝王本來很有興趣偷看這封托他交給靈鵲的信件,誰知道信封上寫了這麽一句話:非靈鵲拆閱者,永遠生不出兒子。


    這明晃晃就是指著他這位帝王的鼻子下的詛咒!


    南祀如這廝,死都死了,還把人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淚水沿著她的臉頰落在信紙上,暈開一朵又一朵的水漬花,半晌,她合起了信件,嘶啞地吟道:


    “驚鴻靈裳輾千顏,紅塵鵲染素心燕,若問南天情歸處,醉酣飛夢塢中眠……”


    ‘靈鵲南飛……嗬,南祀如,你小子還挺浪漫……’帝王搖首。


    瀟皇三年下旬,封萱鵲郡主於聖殿,前所未有,前所未聞。


    瀟皇四年,郡主靈鵲收拾行李一人前往西域,從此無所蹤,同日,郡主府下人棠逸也不知蹤跡。


    瀟皇六年,修靈盟會懷宸之名,震懾天下。


    瀟皇九年,翰元法師統領的修靈盟會與朔方樓正式接壤,在獲得官方資格後,修靈人大行其道,修仙興起,一時間奉朔方樓為宗的各路道術門派群雄並起,翰元法師尊祖師,其弟子懷宸為古今術法大成第一人。


    瀟皇十年,朔方樓通緝表中最強悍者——萬怨之祖再現人間,懷宸與之大戰,各有傷亡。


    瀟皇十二年,最負盛名的修靈人懷宸,故。


    瀟皇十二年年末,翰元祖師於寧安寺清修。


    三十五年後,瀟皇駕崩,隨身陪葬之物隻有一枚小小的碎玉吊墜。


    鍾山的雲慢吞吞的,時而飄來蘑菇形狀,時而又像是奔騰的野馬,透過雲翳可以看到蔚藍色的蒼穹,紅墳倚靠在小小的土丘旁,紅梅凋零,灑下細雨般的瓣,不小心碰到了瓶瓶罐罐,酒壇子滾了出去,她晃晃蕩蕩追出好遠。


    “逮住你了!”她撲向陶壇,酣醉的臉上綻開喜悅:“讓你滾!滾得過本怨祖嘛!?還不得老老實實迴到我手裏!”迴過身不小心撞在梅樹枝上,她慍嗔:“連你也敢擋本怨祖的路!不想活了是吧!”伸手壓下枝丫,鬆開後它又彈了上來,如是一巴掌抽在醉酒之人的臉上,騰時令其清醒了些許。


    “算你厲害,哼!本怨祖大人有大量,懶得跟你計較!”訕訕彎下腰迴到了土丘旁,舉起陶壇,一滴兩滴,“嘖,怎麽又喝完了?”興意闌珊地丟棄到一旁,繼續開封新的酒壇時,倏忽被金色光影掣肘。


    “別喝了,紅墳。”


    “鬆開,鬆開!”不耐煩地甩開金光,繼續手上的動作。


    “距離他身死已經五十年了,你到底夠沒夠!”阿祈隻恨眼前的萬怨之祖形同爛泥。


    酣醉之人稍有愣怔,隨後“咯咯”傻笑了起來,她拍了拍身旁的土丘,噓聲道:“五十年了,你到底要躲我躲到什麽時候?我手上那麽多人命,你不是發誓要殺了我嗎?我把脖子伸得長長的等你來殺好不好?我再也不還手了,你迴來,迴來好不好?”


    自從在修靈人手中搶迴初五的屍身,耗盡靈修鬥轉天命之後,她整個人都變得瘋瘋癲癲起來,阿祈心中又痛又氣,痛她不惜退去一身芳華換他永世光耀,徒留平凡的軀殼行走於世,恨她陷入愧疚的臆想中不可自拔,意識不到歲月早已輾轉,世間再無初五。


    “紅墳——!”他吼她,她卻依舊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你若想他便去人世尋他吧!他總會轉世的……”阿祈敗了,很徹底,也許自己從來都隻能陪她闖蕩,陪她鬧。


    這迴前者倒是安靜了,垂下眼簾搖了搖頭,托起酒壇猛地灌進幾口,嗆得她連連咳嗽,喉間火辣辣的疼,眼眶如是,“生死渡臨近前,他捏碎了自己的靈識……你沒看到嗎?他為了不再遇見我……生生碎了前往輪迴門的路……他恨我入骨……”血淚沿著下頜滴入壇中,無影無蹤。


    阿祈緘默半許:“可你把他的靈識救了迴來。”


    “通過巫祭一族的禁術,嗬……”紅墳苦笑。


    “這便夠了,來世他什麽都不會記得。”


    “不夠!我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阿祈,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下那樣的事……”紅墳顫抖著凝視自己的掌心,“我不想殺他們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殺了他們……那是他愛著的人們啊……”


    “我以為他會把你的這段記憶也消除,沒想到……”‘沒想到隻是抹去了初五也愛你的事實。’阿祈想起無忱,方才後知後覺他對紅墳的複雜情感。


    “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消除記憶?”紅球不解。


    “沒什麽。”阿祈隱聲。


    怨祖從胸口掏出一卷古籍,注有“命格,鬥轉”四字,說來也是巧,迴到鍾山的當天,她就從初五當初養傷的榻上發現了這卷古籍,命運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切,她確實用到了當中的禁術,也恰恰是這本書,讓她逆改了初五往後的命運。


    一百年後,翰元祖師逝世。


    眾仙門無不前來瞻仰他最後的風姿,男人躺在曇花之中,依舊是那般鬆形鶴骨,仙風凜然,他的樣貌始終不變,隻是曾經的烏色換了白華,紅墳裝作吊唁者,混在眾多仙門中,目送他駕鶴西去。


    自己當初到底為何願意贈予他一半靈修呢?大概是被他稚嫩的臉頰上紅撲撲的腮幫逗笑了吧,又大概是他天下清明的宏圖大願配之小小的身形太過滑稽,倒是激起了扶持他的願望,也隻是一瞬間的事,紅墳想,或許可以給這個世界留下一點聯係,而橋梁就是無忱。


    事實證明她的那半靈修沒有給錯人,無忱竟能用它更改整個修仙界隻修長生體的格局,使得修靈被提上了案,如今仙門大盛,幾乎家家修靈,他隨意提出的各色靈識代表的各個階段也被那群追捧者奉為圭臬,成了仙家聖經;誰又知道當初他一邊陪自己喝酒一邊提及的寥寥數語也能成為如今的聖典。


    紅墳決定下山去尋初五,不論花上多少年她都耗得起。


    前兩百年,她淹沒於人情冷暖,經曆悲歡離合,一邊被修靈盟會追殺,一邊除怨衛道,卻始終不見金色靈識出現。沒關係,她還等得起。


    耐心在人世情場中一次次耗盡,那刻骨的愛在身體裏發酵成了毒,她病了,一倒又是三百年。


    後三百年,天道降下誅心劫,醉酒醒來,記憶被封印,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再後來,人類的世界進入了工業革命,封建專治退出出了曆史舞台,國家與自由經濟的概念開始橫行,家族製度淡沒,人人追逐物質,執念愈加深重,所有人的靈識漸稀朝著汙濁轉變,更多不願去往輪迴門的怨殘留世間,修靈盟會在代代更迭中飽受曆史戰亂的摧殘漸漸勢微。


    轉眼到了現代,承載著初五靈識的明澤也終於出現,她想,他應是原諒了她,才會願意從混沌中醒來,踏上輪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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