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幣黑黝黝的麵孔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瞳孔仿佛透過紙張映了而來:


    “想我錢氏兄弟曾占山為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早已做好赴死的準備,從下山到現在,兄長被歹人害死,隻剩我錢幣苟延殘喘地獨活,多謝南大人不計前嫌,收留我至今,望我死後,來生能重新做人,堂堂正正與兄長行俠仗義,闖蕩江湖。”


    楊小海是記錄者,他留給自己的遺書空間很少,他總是會讓著其他人,哪怕是生命的最後時間裏:


    “我沒什麽想說的,隻想感謝南大人的知遇之恩,要不然小海還隻是羅寧城的一個小小刀筆吏,遺書的最後,小海望大人能撥開迷霧,一探這世間的真相。”


    “噗——”


    “大人!?”


    “府尹大人!”


    鮮血傾撒在信紙上,洇開出一朵朵血漬的紅梅,眾人疾步上前接住了頹然倒下的京兆府尹,隻聽孱弱之人氣若遊絲道:“劉壯壯,錢幣,楊小海,皆為……我京兆府中……人……”語畢,青年人沉沉暈厥而去。


    ※


    南方多潮濕,旦未出,山雨空蒙,一盞墨青色的聲影舉傘暫看護城河流過整座軼城,還記得幼年時期母親帶自己趕集,人潮擁擠,母親生怕他走失,緊握著他的手直到手心生汗,那時候他總是不願意被母親牽著,明明別人家的小孩可以自由自在地嬉鬧;路過老字號醬料攤,上頭還存留著日久熬醬的積漬,軼城昔日的熱鬧在腦海中來迴蕩漾,似還能見到孩子們你追我趕的模樣,耳畔響起了家長們焦急的叫喚。


    沿著這條青石路一直走到頭,出了城門,小半日的腳程便能看到父親和母親的墳丘了,“咳咳……”不住的咳喘聲驚擾了幽靜的周遭,帕子上又是一灘不濃不淡的血漬,青年人眉頭微蹙,病情在亂葬崗那日過後便加重了很多,邪氣入體,心神傷痛,這副原本就文弱的軀體終歸負載不住他過量的思慮。


    腳步在醉夢塢前不自覺停駐,眼前仿佛煙霧散盡又迴到了當初:落魄的考生被拒之門外窘態百出,圍觀的百姓對他指指點點,然而隻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身狼狽心卻兀傲,恃才之下渾然天成一股瀟灑,他不懼世人的俗言,一路追隨自己的本心上京趕考,他知道這小小的軼城再也無法束縛他,也是在這裏,他遇見了醉夢塢的鴇娘——靈鵲。


    一見鍾情?見色起意?不不不,是知遇之恩,這份恩情在長達兩年的不斷迴憶中釀成了酒,每品一次他便醉一次,醉了睡了,她便是夢中的朦朧的幻影,幽遠又神聖,詩人總有辦法將那虛實之間的意象變作靈感,靈鵲是他的靈感,是他的一麵之緣,思之念之。


    驚鴻靈裳輾千顏,


    紅塵鵲染素心燕,


    若問南天情歸處,


    醉酣飛夢塢中眠。


    畫壁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了,卻任然能瞧見當初提筆時的恣意筆鋒,飛塵入腔又是一陣咳喘,青年人身後響起腳步姍姍。


    “是你。”南祀如並未轉身,問話聲不曾起伏,他早就猜到來者是誰,並且早就有等待多時的意思。


    翰元法師白衣盛雪,他挑一挑眉:“久仰了,南大人。”


    “我該稱唿你什麽呢?翰元盟主,許家家主,醉夢塢主人,還是……朔方樓掌司?”南祀如緩緩轉身,木階上的他眼簾微動,調整語調,又說:“哦,還有一層身份我忘了說,應是……巫祭一族最純正的遺脈。”


    二人視線一高一低,暗流湧動。


    半晌,無忱遽爾哂笑:“沒想到這個世上能有人僅憑寥寥證據推斷出我所有的身份,說實話,此刻我很輕鬆。”


    “輕鬆?”


    “不然呢?”後者反問。


    “也對,當有人自認為背負了更大曆史任務時,他將不再具備惻隱之心,擔責於他來說豈止是一戳就破的泡沫?”南祀如視線黯沉,“恭喜你,許纓,這場局你完成得很漂亮。”


    “啪——啪——啪”鼓掌的聲音顯得突兀又刺耳。


    “然而這個計劃之中,還是出現了意外。”無忱神色陰鷙,卻並不打算計較前者口吻中的譏諷。


    “此次前來,想必是為了清除這個意外咯?”南祀如昂首,覷向白衣男子時眼中夾雜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憐憫,到底是多麽孤獨的人,能策劃出這麽一場駭人聽聞的驚天大案。


    後者抿笑搖首,“無需我動手,這個意外本就不久於人世。”


    “是麽。”青年人坦然地笑了起來,皓齒潔潔,一瞬的落寞轉身即逝,他說:“我有一點不太明白,你既然有能力令軼城變成活死人的城,為何又要多此一舉借用萬怨之祖的手來殺了他們?別跟我說你單單隻是想讓那位少年心死。”


    無忱嘴角的弧度漸漸沉了下去,他並不打算迴答,而前者卻倏忽明白了一切。


    “喔,原來你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替她報仇。”南祀如輕咳兩聲,身體有些撐不住了,於是他坐在了階梯上,“咳咳……萬怨之祖於巫祭來說是世仇,而您這位正統的巫祭遺孤卻不惜為了她滅掉了整個東夷一脈……”


    “我也很好奇,你是怎麽推斷出我乃巫祭一族的後裔?”無忱一動不動凝視南祀如有些不得體的姿態。


    “很簡單啊,因為你父親的死。”青年人理所當然道。


    聞言,無忱眼睫微搐。


    “京兆府尹這個職位最大的好處便是能調動全國所有的案牘,更別說京城的懸案了,巫祭一脈流傳至今,諸多分支都自持正統,想要顛覆吸納彼此之間的力量從而達到破除詛咒的目的,想必你的父親也是受到了魚池之殃,在你母親死後進京做生意,被當時的四皇子之母加害,客死異鄉,太妃所宗一脈,以掠奪他人靈識為生,這也是為什麽黎王一再過了壽命的界限卻始終不死的緣由,榮王的人格喪失是你調查這件事的開端,太妃在黎王府大火後被燒死,但胸腔內並無煙塵,我想這就是你了解了一切之後對她的懲戒,她死於大火前,咳咳……”南祀如扶住闌幹,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也有可能是玄邑殺死了太妃,不是嗎?”無忱的視線越來越危險。


    “一個有能力將神女禁錮在後院之中的人,是不可能受到神女的偷襲的,受祭祀的術法影響,降臨於世的上古靈識必須聽從召喚者的命令,否則會受到反噬,試問,除了憎恨太妃的翰元法師你,還有誰可以這般輕而易舉殺了她?黎王雖一心在玄邑所縛身的胡宸兒身上,但他萬不可能動手殺了自己的母親,那位與你有所交易的少年則更加不會做出弑人的舉動來,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便再匪夷所思也一定是真相,僅僅是弑殺太妃這一件事,聯係前因後果,便有太多太多值得推敲的東西,每個人都是一張信息網絡,地位越大網絡便越複雜,順著這條網絡一路找下去,總會有出乎意料的收獲。”南祀如緊扣紅木闌幹,他難掩胸口的氣結,有些艱難地哮喘了起來,滿臉漲紅,青筋暴露,目光卻前所未有的明亮。


    “嗬,我承認,你是個棘手人物。”無忱瞅他狼狽的喘咳,不知是何心態,“隻是,你這副身體還能撐多久?能撐到一切都大白天下的那天嗎?”


    南祀如蹙了蹙眉,腥稠的鮮血從嘴角溢了出來。


    “靈鵲還在等你。”無忱拋出跟前人心中的柔軟,“然而你在羅寧城以凡人之軀深受怨梓毒害損了根基,後又隨急行軍顛簸,如今恐怕連軼城都出不了。”


    “原來看到死人的迴憶並不是什麽好事啊……嗬……”青年人目光一瞬間的空蒙,轉瞬清明如初,他說:“我很想感激你把鵲兒擇了出去,遠離了你的計劃,咳咳……我猜,鵲兒原是仰慕你的吧……她真心待你,真心為你辦事,你終歸不願她受到牽連……”


    “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很欣慰。”無忱深深歎息。


    前者苦笑:“她想要的是曾經的記憶,而非默默無聞為我而活。”默默看向白衣男子,南祀如又說:“她的幸福不是我。”


    “你想幫她找迴記憶?”


    “隻怕是有心……無力了。”青年人氣若遊絲地歎道。


    “其實不難,隻要你心甘情願把自己的靈識渡給她,她便能用這股力量找迴曾經。”凡靈識受損者,需有人心甘奉上自己的靈識才能治愈。


    撐著闌幹起身,輕輕撫著當初贈於醉夢塢的詩句“哈哈……咳咳……”京兆府尹突然大笑出聲,猛烈地咯出血來迸濺在牆麵之上,‘真難看啊……’卷起袖子擦拭牆麵卻越擦越糊,“你不是說我出不了……軼城了麽……”


    翰元法師從袖中掏出兩道符籙,“一張為跬步符,一炷香的時間便能從軼城抵達京城,另一張則儲存了我的靈修,能暫時支撐你三個月的壽命,倘若你想好了,便可立即迴到京城,好好的度過你們這最後的時光,靈鵲身上的“噬骨”擁有轉送靈識的力量,待你臨終便能將靈識轉贈於她。”完美無瑕的計劃。


    ‘聽起來真夠誘人啊……’微微抬起眼簾,南祀如盯著無忱掌心的兩張黃紙,失笑:“難怪人人都羨慕修靈者……原來你們真的擁有抗衡命運的力量。”


    “你羨慕?”無忱挑眉。


    前者擦了擦嘴角的鮮血,“肆意快活地走一遭人世,遇見過,經曆過,已是足夠,何故執念清修長生?這一世紅塵待我不薄,我必隕於紅塵而不悔。”


    “你福報不淺,來生必能大有作為。”凝眸南祀如腦後紫色的光芒,身為一個從未修靈過的人,竟能憑借著高潔的品格煉化出紫色的靈識來,不可謂不是奇跡。


    聞言,南祀如嗤笑地搖搖頭:“來生什麽的,我不想再這麽累了,天下,百姓,職責,算了吧……我隻想要好好守在靈鵲身邊,如果,她還記得我的話……”說罷,他不動聲色推辭掉了翰元法師手中的黃符。


    “怎麽?”


    “方才的一瞬我真的打算迴到京城,治好靈鵲,然後一個人默默地死去。”青年人腦海中閃過無數的結局,靈鵲的淚流滿麵也好,靈鵲的恍然大悟也好,亦或是憤怒鞭他的屍也好,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我終究沒有那麽偉大,講真的,我可不是一個大度的好男人,無法看著心愛的女人滿腦子旁人,尤其還是在我死後,嗬,想來我這人辦事從來都是隨心所欲的,就當我失約好了,誰叫南宣遲這人就是這麽死皮賴臉不上道兒呢……咳咳……”


    “不愧是你。”無忱冷笑地將符籙收了起來。


    “我可以問問我還剩多少時日麽?”南祀如厚著臉皮問:“你若是連這個都能算出來,我當真敬佩你。”


    “少則七八日,多則半月。”


    “夠了。”


    南祀如拿起階梯上杵著的紙傘,與許纓緩緩擦肩而過時倏忽開口:“恐怕連皇上都在你的這場計劃裏,就算我打算將你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作為你的利益合作夥伴,想來皇上也不會準許我冒頭。許纓,我希望你記住,這個世界不會容許汙濁的東西大盛於世,你的修靈盟會往後就算開得再純潔,依舊是從這場屠殺的淤泥中生長而出的,它永遠隻能隱蔽在世間的角落裏慢慢發黴,而你的那些從眾,會被這個世界冠以另類的目光,這一代,下一代,百年千年,它隻會越來越勢微……即將長生的你,千萬不要對未來失望,因為你隻不過是從一個詛咒跳到了另一個詛咒裏。”


    “咳咳咳……咳咳……”


    青年人的身影越老越遠,最終沒入煙雨的朦霧之中,許纓佇立子啊醉夢塢殘垣之下久久無法動彈,南祀如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迴響,他緊握的雙手骨絡發出清脆的響聲。


    略顯癲狂的笑聲從醉夢塢中傳了出來,男人得到了一切,仿佛突然又失去了一切,這一路兜兜轉轉,明明已經得償所願,心中的空洞卻越來越大,它不斷地吸納著周圍的一切,無法填補,無法停止。


    “啪嗒——”


    右手上的念珠突然斷了線,一顆顆沉褐色的珠子滾落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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