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涼露,寒鴉劃空,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跟隨黎王殿下跪在舒明太妃的殿門前。


    憑借著出色的工作能力與宅心仁厚的待人之道,一個月前被黎王府管家歲安引薦,初五被安排到黎王的身邊做近侍,心思細膩,有條不紊的侍奉態度也很快受到了黎王的青睞,一來二去,也算是成功潛伏了下來。


    “殿下,天寒,還請保重身體。”三個時辰過去了,眼看著跪拜在地的黎王搖搖欲墜,初五上前攙扶住他。


    “初五……母妃她……”孱弱的王爺虛喘著問道:“有沒有派人……來探過……本王……”


    別說派人來了,哪怕一隻鳥兒也不曾在此有過半分停歇,少年人不忍心說實話,隻作搖頭示意。


    “嗬……不愧是母妃……一如既往的心狠……”黎王苦笑。


    如果換做剛來,初五一定不明白黎王在說什麽,在進入黎王府的潛伏的這些時日裏,他從多方旁敲側擊打聽到,黎王與太妃娘娘似乎有著某種隔閡,而這隔閡溝壑的加深則源於宸兒的事情,宸兒曾是黎王微服出巡時撿迴來的落魄姑娘,有幸得到了他精心的照顧,然而後來卻無故被太妃召見,從此沒了音訊,在宸兒失蹤的日子裏,這位病王爺為了找到她幾乎費盡了心力,最後終於在一處隱蔽的水牢裏將她找了迴來,本以為事情到這裏便了了,然而所有的一切才剛剛開始,被救迴來的胡宸兒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性格突變暴戾恣睢,發了瘋似的吞食下人的靈識,為了避免她出去傷害別人,黎王隻得將她關在了後院裏;此之後,他幾乎每日雷打不動地跪在太妃的殿門前,似是祈求太妃將原本的胡宸兒歸還於他。


    以上,純粹是初五的初步推測,曾經他與紅墳夜闖黎王府的時候,見到紅墳被一道無形的氣浪彈出數丈之遠,說明這個看似普通的王府裏存在著修靈之人,加之許纓曾對黎王府表示的深刻懷疑,初五有理由相信,這位太妃的身份不止表麵那麽簡單。


    楚辰沭心力交瘁,不住地喘咳起來,鮮血從他的口中湧了出來,初五熟練地掏出絹巾為他擦拭,他不動聲色撇過頭去,心灰意冷道:“不必擦了……既然母妃從不曾將我放在心上,這條命沒了便沒了。”


    “……”初五手上的動作緩了緩,在聽到殿內匆匆趕來的腳步聲後縮了迴去。


    隻聽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從中氣衝衝跑出來一位雍容婦人,“荒謬!本宮何時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聞言,黎王自嘲地哂笑一聲,說:“母妃將兒子放在心上的方式就是逼迫兒子做違心之事,一句都是為了兒子好,便能忽視兒子心中所有的想法……”


    “沭兒!!”婦人叱喝一聲:“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你知道自己是怎麽長這麽大的嗎?”傷情地俯瞰自己孩子臉上諸多疏離,婦人眼中含淚。


    “我知道……”楚辰沭腥紅的嘴角繪出一盞若有似無的哀傷來,他盯著地麵上鑽入石板縫隙中的血液說:“我知道母妃為了兒子付出了無數的心力,這些年的時光就像是恩賜一樣……兒子無時無刻不在感激母妃……然而……”黎王淚水劃過臉頰,他抬首正視自己的母親,捂住自己的心口竭力吼道:“這些日子是偷來的!是用旁人的痛苦交換來的,是本就不該存在的年歲!”


    “啪——”


    清脆的耳光響起,初五愣怔在一旁凝望黎王瞥向右邊的左臉之上清晰的紅印。


    雍容的婦人渾身顫抖,痛心疾首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淚如雨下。


    “你給我滾!我不想再看到你!”婦人深深吸了口氣,閉起了眼睛。


    “還請……母妃……將宸兒姑娘的靈識還給她……”黎王並沒有妥協,依舊選擇跪拜在地祈求最初的願望。


    “你竟然……敢當著外人的麵說這些!?”婦人猛地睜開眼睛,惡狠狠地瞄了一眼黎王身後的初五。


    少年人埋首,不敢與婦人對視。


    楚辰沭冷笑一聲:“母妃既然做的出這樣的事,又何須怕旁人知道?宸兒姑娘變成瘋子的傳言府中人盡皆知,他們恐她,懼她,辱她……殊不知那軀殼裏住的早已不是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何要這般對她?迴想起那夜涼風拂麵,樹影森森,她渾身是傷地躺在荊棘叢中,一雙綴滿淚水的眼神中投射出渴求活下去的希冀,是那陰鬱之夜唯一的星光……“倘若母妃當真是為了兒子……便請母妃了結兒子這唯一的心願……”


    “唯一的心願……哈,哈,哈哈哈……”太妃無力地大笑了起來,“這就是我生的好兒子……這便是我窮盡所有隻為他能多活一日的好兒子……他唯一的心願竟是為了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母妃!求求你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了!巫祭一族不該用這樣的方式存在下去!這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死循環啊——!咳咳——”激動地黎王再次口吐鮮血。


    婦人倏忽眼神鋒利地看了一眼初五,朝他跪拜之地打出一掌,少年人被突如其來的撞擊力彈出很遠,撞在了石柱上。


    “母妃您做什麽!?”顧不得擦拭鮮血,黎王踉蹌起身攔住了太妃施暴的手。


    “起開!巫祭一族的秘密不可泄露!你怎麽到現在還不明白!?”太妃甩開黎王,打算繼續攻擊這個臉生的小廝。


    “您還想要褫奪多少無辜性命才肯罷休——!”楚辰沭擋在少年人身前,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抵在自己的腦袋上,聲音低沉地可怕:“從今日起,您若再殺一人……您見到的都將會是兒子冰冷的屍體……”


    “黎王殿下……”初五捂著胸口,當中氣血翻騰,方才那一掌著實不輕。


    “你先退下。”黎王命令道。


    初五遲疑地點了點頭,方才母子二人的一襲對話著實震驚了他,意識到他們接下來的對峙狀況於他來說過分危險,少年人選擇先暫時離開。


    “沭兒——!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倘若那小廝將此事泄露出去……咱們……”


    楚辰沭打算了母親的話,篤定道:“不會,初五他不會。”


    “對歲安都不曾如此信任!怎對一個新來的小廝這般……”婦人咋舌。


    “因為他……比我還要重視宸兒。”黎王垂下眸子。


    “什麽?!你的意思是?”


    “倘若我猜的沒錯,他便是宸兒心心念念之人,此番進府,許是為了將宸兒救出去,如果我是他,不會蠢到出賣唯一的救命稻草……”楚辰沭眼中泛起複雜的光亮。


    “你早知他別有目的?”自己的兒子不愧是天下商賈之首,這顆七竅玲瓏的心不論到何時都不會被蒙蔽。“那便更不能留著了!難保他不會狗急了跳牆!”比起活人閉口,太妃更相信死人緘默。


    ‘留著他隻是因為他跟我一樣想要救出宸兒……我不能做的事他卻能做……’黎王甩開母親的手,威脅道:“母妃,我說過,您若再亂殺無辜,兒子便是第一縷亡魂。”


    太妃憤然抽迴手,悻悻哼道:“不殺他也可以……胡宸兒的靈識必須煉化,為了能使大祭司的靈識與胡宸兒的肉身更加穩固,必須犧牲胡宸兒本體靈識!”


    “母妃!?”黎王指向後院宅子的方向,虛喘著質問道:“您為了將巫祭一族的上古祭司召喚出來,已然將宸兒折磨得遍體鱗傷,居然僅僅為了那怪物與宸兒身體融合而煉化宸兒的本體靈識……?我是絕對不會允許您這麽做的!”就算耗盡剩下的生命,他也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沭兒,隻有大祭司能救你的命……隻有她能逆改你的命格……逆改我們整個巫祭的命運!”太妃按住自己兒子的雙肩,淚流滿麵地對他叮嚀。


    楚辰沭奮力甩開母親的禁錮,往後趔趄幾步,頹然扶住石柱虛弱地說:“人不人,鬼不鬼,靠獻祭人命而存活的巫祭……這樣的種族……有必要拯救嗎?”黎王失神地望向皇宮所在的方向,目光渙散,“為了你舒明貴妃所謂的拯救大業……年少無知的我不得不聽從你的命令冤枉皇後殞命乃雅賢皇妃所為……瀟皇兄因為我遭受了父皇數年的冷眼……因為你的拯救大業……我取走了淵皇兄的一半靈識,我朝最威武的大將軍成了個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馳騁沙場的戰神而今隻能做督建一職……為了你的拯救大業,父皇當朝時的百姓們水深火熱,百官若有一人拚死諫言,得到的後果不過是被剝離靈識……大皇兄……大皇兄他甚至被你活活抽空了靈識暴斃而亡,你要我將這一切嫁禍給瀟皇兄……當年那個懦弱無知的我也照做了……母親,母親啊……兒子的這雙手因為母親你染上了無數鮮血……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兒子是怎麽過來的?”黎王雙目腥紅,唇角不斷湧出淋漓的鮮血來。


    “沭兒……沭兒你不要再說了……”太妃想要上前攙扶黎王,卻被後者惡嫌地躲了開來,身為人母的她淚迸腸絕。


    “你可知道……當年我因頑皮爬到棗樹上想要為母親摘棗卻因恐高哇哇大哭時,是瀟皇兄將自己做成人墊子接住了我……我天生羸弱,其他兄長不願帶我騎馬玩耍,是瀟皇兄牽著馬兒一路護我……當你忙於巫祭大業而冷落我的時候,是雅賢皇妃用她那蓬萊幻術逗我開心,而後她卻因此被冠上了毒害皇子的罪名……母親,你讓兒子用這雙汙濁的手,一次次去傷害兒子最敬重的人……你對沭兒的愛……難道不是因為不甘屈服於巫祭一族被詛咒的命運嗎?”黎王迴首死死盯著自己母親傷心欲絕的臉龐,他曾經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宸兒那般關心,大抵是因為在荊棘從中看到她時,明白了生命的倔強,他在她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同樣充斥著絕望卻拚命想要活下去的掙紮。


    是啊,自己也一樣渴求著生命能延續,向往像常人一樣活潑快樂的活下去,所以才會一再淪為母親的幫兇,一再為自己所行惡事找借口……直到數月前瀟皇兄的一封密信,他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麽的離譜。


    “這就是我們的命……沭兒……”這麽多年了,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兒子真正的想法,原來他竟是這樣想自己的……舒明太妃身形不穩,抵住一旁的闌幹,一瞬間似乎老了好幾十歲,隻聽她滄桑地說:“我巫祭一族曾是東夷首領欽定的正統祭司……倘若不是那個人的詛咒……巫祭一族定能綿延萬年,昌盛不衰……”


    “母妃你怎會這麽認為?巫祭的隕落實際是被黃帝部落的牲祭所取代,以人為祭,自古以來便有違天道,當然不能長久!”自己母親的想法向來偏激,楚辰沭知道自己不論說多少遍都無法改變母親的想法。


    聞言,太妃拂袖怒嗔:“牲畜與人,不都是天地之靈?為何獨獨人類的性命珍貴?世間萬物,負陰抱陽,此消彼長,所有一切都該是平等的!人想要收獲超凡,必該奉上等同的東西,以物換物,等價交換!”


    黎王苦笑著搖頭:“母妃莫要偷換概念,巫祭一族向來都是用旁人的性命換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這是巧取豪奪,是偷是搶,而非交換!”


    “你懂什麽!?這一切都是那個人的錯!是她將我們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是她讓我們無法好好的活下去!都是她!”舒明太妃倏忽暴怒了起來,雙眸像是能噴出火焰來。


    楚辰沭知道母親口中的那個她是誰,並且那個她曾造訪過黎王府,按照巫祭人口相傳的秘史來看,那個女人應是兩萬多年前被巫祭一族所獻祭的最後一位人祭,據說她是被推進棲息著鼉獸的山穀之中而死的,死後靈識久久不散,附著在一根白骨之上,修煉成了天地間第一縷怨。


    萬怨之祖,紅姓,名不詳,前身乃為上古時期東夷部落水澤神女玄邑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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