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將自己關在竹林小苑三天了……師兄,我怕師尊他……”


    “安啦安啦,師尊的修為早已能神遊太虛,辟穀什麽對他來說不在話下,不用擔心!”


    “可是師尊三天前迴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


    “師尊一直都是冰山臉……你是怎麽看出他臉色不好的?”


    “因為那天迴來時……我在師父的臉上……看到了焦慮……”


    “啪嗒——”聽人言的道童手中經書被嚇得掉落在地。


    榥外的貼梗海棠如今隻剩下一折就斷的枯枝,風起,偶會打在窗欞上發出惱人的聲響,花幾上徒留萎暗的花瓣,過堂風隻稍一帶它們便散落一地,釉彩瓶中依舊插著她臨走時的那幾枝海棠,這個屋子他常來打掃,卻隻有窗榥附近的一切不願涉及,以至於此刻過堂風將幹枯的花瓣吹到了桌案之上他才驚覺,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麽久。


    她說的每一句話,就像刻在腦海中的教條,即便他怎麽勒令自己忘記,都還是會在某個空寥的時間裏浮現在耳畔。


    ……


    “無忱,你該多笑笑,別老皺著眉,小小年紀的比我還像活了萬年的人!”


    “你騙我,人世哪裏來的真情?就像你說的,人們無緣無故對人好不過是想從旁人身上攝取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罷了……”


    “不好玩,人間真不好玩,說真的,有時候我特別懷疑你當初就是為了騙我的靈修才跟我講了那麽多人世的美好,哇?你這是什麽表情?難道你真的是騙我!?來來來你過來,看我不打死你,迴頭讓此塵好好給你超度!”


    “許纓,此塵,紅墓誄,咱們三個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你想也不能想!凡人的長生乃是逆改天道!會受到天譴的!那不是你能承受的劫難!”


    “我偏要讓所有人都為此塵陪葬!我要所有人都跪在他的墳前哭著喊著道歉!”


    “原來你早就研究出了針對我的方法……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在此塵麵前我形同凡人……你知道嗎?我並不害怕失去此塵……而是害怕自己會懷疑……此塵的死,是你造成的。”


    “畫像上的女孩兒挺好看的啊?若是有了心上人便去追,別不好意思!你這般優異,哪家姑娘看到你不追著跑?”


    ……


    微微抬起眼簾,畫像中的緋衣女子一如當初風姿颯爽地站在槐樹下,一曲古樸之音從塤中緩緩流淌,她斂眉如畫,丹唇素齒,霧鬢風鬟,當時矗立在遙守鏡前的自己隻覺得與她之間仿若隔著一層薄薄的水光,隻要輕輕一點,漣漪就會將她整個蕩開,明明該是最親近的人,卻似相隔千山萬水,於是他研磨執筆,將她這一刻的風華留於宣紙,便成了如今的畫像。


    “咚——咚——”


    男人撫了撫不自覺加速的心口,強製自己撇開黏在畫像之上的目光,視線像是被活生生撕下的皮肉,綻在冷空中一瞬間的跳動,隨後漸稀冷卻,最後落在一盞精致的褐胭色木盒之上,盒子之中存放著此塵的舍利以及被煉化的怨祖靈修。


    桌案上破損的羊皮製古書被翻閱到了最後一頁,這一頁的象形文字記錄著某段不為人知的過往,一直嚐試著解開文字秘密的男人在這半年來幾乎走遍了天下的每一個角落尋訪了諸多原住民,終於讓他解開了這最後一段文字的所有秘密。


    他所理解的故事,應是這樣的:


    洪荒時代的上古各族部落都有著自己傳承的祭祀文化,那是一個天神與人類共存的時代,是一個充斥著野蠻,撻伐,原始崇拜的時代。


    再此之前更加遙遠的時代。初代的神明與天地共生,盤古開天辟地後身隕為大地山川,燭龍掌管世間一切秩序,鬥母則向著更深的宇宙星辰探索;三位創世神的誕生也一並帶出了諸多的一代神明,如是女媧,伏羲,這些傳說中的神明各司其職,為了創建美好的家園而付出自己的辛勞,天道初成,日月交替萬物繁衍之變化,女媧創造出了人類,那個時代的人類壽命很長,有些人甚至能活到千年之久,經過一些特定的修煉他們甚至能夠與神靈比肩,伴隨著天地之間充盈的靈氣,二代神明也隨之誕生,他們源於人類,與之初代神明擁有更加完善的思考能力和欲望,他們來自地麵,所製定的規則更加適合世間的繁衍,漸漸地,一代神明們除了掌司日月變化,權利被全完架空。


    長達萬年的權利交替之中,二代神明冥冥之中摸索出了某種規律,尚可稱之為秘密,那便是神力的來源乃為人類的信仰。伴隨著人類世界崇尚女媧伏羲的部落被吞滅,上古大神們也迎來了身隕。


    天地日月的運轉是世界形成的法則,隻要擁有這個權利,燭龍便永遠是壓在二代神明所製定之規則頭上的巨石,作為高等維度的大神,燭龍曾不屑參與鬥爭,然而他所在的雷澤部落卻因一場莫名的誤會而慘遭屠,憤怒的他引領初代之神與二代神明展開了一場曠日恆久的大戰,中原大地上一片戰火荼毒,人類在這場戰鬥之中幾乎消失殆盡。


    一代神明之中出現了反叛者——鬥母。


    鬥母以燭龍生性殘暴的理由加入二代神明的陣營,大戰之際引爆元神重傷燭龍,初代大神的黃昏就此來臨,伴隨著燭龍的戰敗,悉數初代神明被迫隕落。


    戰敗的燭龍逃匿至鍾山崖底,神力枯竭的他這一睡就是十萬年。


    這十萬年間,新的天地規則誕生,新的人類繁衍在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


    初代神的故事已消散在曆史的長河之中,二代神被推上了崇拜的祭祀台。


    十萬年後的某一天,東夷部落的水澤神女玄邑也就是部落首長之女,為了傳道來到了鍾山,跟隨著她的兩位侍女,其中一名便是紅姓少女。


    燭龍與神女的故事在軼城廣為流傳,連個稚子都能將其中的情節講的纏綿悱惻蕩氣迴腸,人人拍手感歎這一出天神之緣,然而殊不知傳說中的情癡者另有她人。


    那位情癡者,如今全然遺忘自己到底為何住在鍾山崖底,有關於她成怨前的一切,似乎伴隨著遺失的曆史亦空空如也。


    古書上有關於鍾山傳道的記錄戛然而止,這部羊皮書詳細記錄的是巫祭一族的曆史傳承,有關於其他的一切隻是寥寥帶過卻已是世上現存的記載中最為詳盡的,無忱將書本翻到了中間,被撕去的一章顯得格外突兀。


    男人摩挲模棱的書角,眸子中暗流湧動。


    “母親……既然巫祭一族的命運不可更改,您又為何寧願付出生命也要將我誕生於世……無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使命,難道與他們是一樣的嗎?”清冷的人落寞地凝視古書之上用一代代鮮血所描繪的字句,嘴角抿開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繼續往前翻,男人的視線倏忽凝駐在歪七八扭的文字之上久久無法挪開,這段記錄就像是誰生命垂危之際隨便抓了什麽黑炭寫上去似的,不論多少次閱讀,都能令他身臨當時險惡的情況,他甚至能聽到書寫者當時驚恐的心理活動:


    ‘那個人沒有死……她沒有死!她迴來了,她迴來複仇了!逃啊……大家快逃啊……’


    她。


    萬怨之祖。


    巫祭一族詛咒的源頭,便是這個人。


    一場洪水,導致部落民眾受盡磨難,即便如此,人們還得時時刻刻防範鼉災,是的,就是那兇殘的兩棲動物,鼉獸,在那個蠻荒時代裏,它被作為圖騰崇拜而存在,洪水過後它們的數量暴增,作為水澤神女的侍女,紅姓女子被人祭於鼉獸之口,也因為她,部落之人奇跡般的逃過了一劫。


    被推入懸崖的那一刻,紅姓女子淒厲悲愴的詛咒聲響徹天地:


    “巫祭之罪,罪在戕害,你們無法被牲祭取代,因為我要你們世世代代鮮女嗣無男嗣,我要你們像蠅蟲一樣卑微的活下去!像蠅蟲一樣卑微的活下去吧!哈,哈哈哈……”


    看到這裏,男人發出一聲嗤笑,神情迷離地自言自語:“真像你的口吻啊……”


    其實這一頁的書寫者不必這般驚慌失措,因為那個歸來的人什麽都不記得了。


    做了這麽大的惡事,卻對自己當初犯下的事情一無所知,不僅如此,她所有的前塵往事都似乎一筆勾銷了,該說她被寬恕,還是罪有應得呢?


    從此以後,她一個人輾轉輪迴之外,看盡天下的悲歡離合。


    合上書,無忱倚靠在憑幾上,仰後沉沉歎了口氣,掛在房梁上的風鈴隨著過堂風不住的擺動,發出清脆的鈴聲來,這是當初為了防止她練習術法時怨梓外泄的報警器,與自己寢屋裏的那串相連,而今隻作為裝飾物懸掛在頂……曾經,他嫌風鈴響聲太過頻繁,嫌她愚昧蠢笨連個小小術法都學不會,而今,他卻希望她能永遠留在這裏,他會為她創造一切,為她背負一切,隻要她……好好呆在……自己的身邊……


    男人不動聲色一擺手,風鈴從屋脊上脫落,輕巧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因為你,母親的生命被定格在我年少的時光裏,我所在的族群不得不以苟延殘喘的方式卑微的延續下去……”無忱盯著手中的風鈴呢喃自語,眼中閃著黯淡的光亮:“也是因為你,我才從這卑賤的命運中脫離開……”這就是天道開的玩笑嗎?自己被種下惡果的人所拯救……一點也不好笑啊……“我該恨你的不是麽……你是這世間規則之外唯一的波瀾,卻也是定下旁人命運惡果的兇手……你是怨,而我早已發現了能將你殺死的辦法,我明明早就該將你從這個世界超度,可我卻沒有辦法下手……我居然還妄想長生,妄想能伴你千年萬年……”說著說著,男人自嘲地笑了起來,那一貫被世人奉為太虛之仙而雲淡風輕的麵龐倏忽露出無限的悲傷來,冰冷的淚滴劃過臉頰滴落在風鈴之上。


    無忱,當初的寧安寺主持為他取字,要的便是他一生無愛,無情,要他超脫凡塵俗愛。


    “……你會原諒我嗎?”半晌,男人冷冷清清地問,迴答他的隻有依然不斷的過堂風。


    隻道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情深。


    埋在心中的小小種子不知何時長出了參天大樹,盤旋在腦海裏多年的計劃,也開始步入了正軌,無忱緊緊握住風鈴,風鈴在他強勁的靈修之下化作粉末,風來,消散無蹤。


    “阿嚏——!”


    遙遠京城的某處風景如畫的閣樓裏,萬怨之祖猛地打了好幾個噴嚏,她懷疑自己得了風寒,然而身為怨體,她又怎會染病?“一定有人在背後罵我……阿嚏!哎呦喂……哪個龜孫兒這麽罵本怨祖!?”鼻涕橫流的紅墳心下一定要創造出一種能順著噴嚏找出背後罵人者的術法來。


    “篤篤——”敲門聲起。


    “稍等!”趕忙胡亂擦拭鼻頭。


    這個時間段敲門應是媼嫗過來送吃食了,反正都一起生活這麽久,頭發糟亂衣衫不整也不礙事,這般想著打開門,“吱呀”一聲的瞬間,紅墳愣怔地與敲門者四目相對,最終由敲門者終結了這場木訥的沉默。


    “你這是什麽表情?”雪色狐裘淡金華袍的肖琛儲眉頭一搐,眯起眼睛打量紅墳不修邊幅的模樣,碎念道:“還有你這衣服?頭發?怎麽迴事?”嫌棄地捋了捋紅墳散亂的鬢發,發自內心地“噫!”了一聲。


    “肖琛儲……你怎麽來了?”遲鈍的某位怨祖撓撓頭,疑惑問。


    “我怎麽來了?這是我的地方,我不能來麽?”這丫頭,之前不是給她捯飭的像模像樣的嗎?多日不見怎麽又開始邋裏邋遢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麽突然有空過來?”紅墳咧咧嘴,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衣服。


    肖琛儲舔了舔唇角,說話突然結巴了起來,“呃……那個,明日,你要不要隨我一道……出席一場接風宴?”


    “接風宴?”


    該怎麽解釋榮王迴朝呢?算了,就這麽說:“嗯,家弟從外頭辦事迴來了,給他接風而設的宴席。”


    “宴席……有沒有好吃的?”某怨祖雙眸發出綠光來,嚇得前者往後蹌了幾步。


    怎麽滿腦子都是吃的……“當然,宴席之上的食物我可以打包票,乃為天下之最!”男人驕傲地豎起拇指來。


    “我要去!”紅墳雀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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