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鵲攙著南祀如踉踉蹌蹌消失在車夫的視線範圍。


    撇去盯梢的那令人渾身不自在的目光,青年人如是一條被放迴水中的魚,他那身形不穩的姿態霎時歡脫起來,他拉著靈鵲腳下生風,二人躥到了大街上。


    即便入夜,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各色小吃泛著濃香挑釁青年人的味蕾,他貪婪地一聞再聞,最後鎖定了一家麵店。


    “小二,來兩碗陽春麵!”


    “好嘞~!客官稍作休息,一會兒就給您上上來!”市儈的小二扯下肩頭的抹布替二位客人擦拭板凳。


    靈鵲躊躇不定,搖手說:“我……吃……飽了……”她指了指太守府的方向:“在那裏……”


    青年人落坐,倒了杯水推向女子,而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了然點點頭:“我知道。”


    “吃……不下……麵。”靈鵲揉揉肚子,嘖吧嘴。


    “……你誤會了,兩碗都是我吃。”青年人臉上春風肆意,摩拳擦掌之際熱騰騰的兩碗陽春麵已經被端了上來,隻見他擼起袖子,從竹筒中拿出一雙筷子對齊,手上動作小心翼翼,仿若是在麵對一件非常神聖的事情,而後他挑起了香噴噴的陽春麵,“哧溜——”地大口吃了起來。


    青年人的進食速度讓靈鵲產生了他方才在那宴席上隻做了擺設而從未動筷子的感覺,她好奇地問道:“你……沒吃……飽?”


    “何止是沒吃飽?”南祀如哈著口中熱騰騰的氣息,“簡直是饑腸轆轆。”


    從頭到尾那些不斷上前敬酒的人沒給過他動筷子夾菜的機會,現下肚子全是晃晃蕩蕩的酒水,說不定那馬車再顛簸兩下會直接從胃部噴湧而出……若是放在京城,像羅寧太守這樣的邀請每天不知道要收到多少拜帖,他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然而現下不一樣了,那帝王的心思到底如何暫且不說,案件進展的速度如老牛犁地緩滯不前,關鍵時刻必須采取特殊的辦法,即使是讓他的仕途染上汙點……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傻女子,她是最大的變數,所有的計劃因為她的出現不得不改變,已經吃完一碗麵開始霍霍第二碗的青年人手上的動作稍微慢了些,他餘光掠過靈鵲傻憨的神情: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麽?”


    女子怔了怔,努力搜索著腦海中為數不過的過往,就像是捕捉田野中的蝶,明明近在眼前,撲上去的時候它們卻撲棱著翅膀四下逃竄,最後她隻能灰溜溜地搖了搖頭:“對……對不……起”


    南祀如心口那一絲絲希冀隨著這聲道歉蕩然無存,他本就在心裏做好了她已遺忘一切的預設,然而還是被這樣的迴答悶頭一擊,他眼光有些暗淡地看了看陽春麵,“也是了,你我不過一麵之緣,就像這樣坐在一起吃過一頓飯罷了……”


    靈鵲托腮望著青年人失意的臉龐半晌,“從前……你……是個什麽……”


    “咳咳——”被蔥花嗆到的南祀如確認了,眼前人是個斷句鬼才。


    女子趕忙喝了口水,“樣……子?”


    瞅著她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青年人淡笑著看向清湯倒影出的自己,他攪動筷子打散了湯中的倒影,幽幽開口道:“從前啊……從前的我是個窮困潦倒的落魄書生。”


    靈鵲搖了搖頭,迴想起那群人對他卑躬屈膝的模樣,“你……像個…天生的……大……官……”她比了一個很大的手勢。


    自小窮困之人身上總有揮之不去的窮酸像,就算給他們套上華貴的衣裳,瞅著也不像是官宦家族出來的,倒像個偷了人家衣物穿在身上裝大爺的扒子,或許隻有不甘屈從命運的人,才不會被出生所決定……“是嘛……我祖上往上數都是農民,這世世代代就出了我這麽一個讀書人……”將最後一口麵吞入腹中,青年人抿了口茶水,“父親去的早,家裏隻有母親,她靠著一把梭把我拉扯大,她啊……唯一的閑暇便是帶我去城中換織布時路過茶樓,暫留門檻外頭聽一聽那說書人口中的帝王將相……她總愛對我說……”男人頓了頓,眉頭微蹙。


    “說……什麽?”靈鵲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眨巴眼睛問道。


    記憶泛著淡淡的朦朧色,母親溫柔的口吻像是春年花開時分伴著旭日緩緩而至的風兒。


    ……


    “如兒,為娘送你去私塾可好?”


    “不嘛!如兒想在家替阿娘做農活!”男孩兒攥著母親的裙擺撒嬌。


    綿長的歎息在男孩兒的頭頂飄著,母親溫柔的大手覆了上來:“如兒……為娘不能讓你重蹈你阿爹的後路……隻有讀書,考取功名,才能改變咱們這種人的命運……”


    “阿娘……我聽說上私塾要好多好多的錢……”


    “隻要如兒用心讀書,就算是再多的錢,阿娘也出的起!”


    ……


    “她說,隻有讀書,才能改變窮苦的命運。”京兆府尹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四枚銅錢一卷劣紙,卻要母親沒日沒夜在機杼前熬三天……”青年視線有些模糊,才驚覺自己陷入了感懷,趕忙吸了吸鼻子,“吃飽喝足了,走吧。”


    來時腳下生風,走時卻異常沉重,靈鵲跟在青年人身後,得見他的背影似乎掩著光似的令人有種摸不著頭腦的心疼,她上前一把扯住了他,口中支支吾吾蹦出個下意識的稱唿:“南……祀如……”


    聞言,青年人愣怔在原地半許,隨後驚愕地轉過頭來,“你叫我什麽?”他不予置信地按住女子的肩:“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靈鵲見他這番激動模樣,往後慫了慫,聲如蚊呐:“好奇怪……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嗎?南……南祀如……”


    他從未告知過靈鵲自己的名姓,她卻知道他……青年人難掩胸口的激動,可轉而一想,或許是靈鵲私下裏詢問過旁人,那激蕩半許的情緒突然就被冰封了起來


    “字……字宣遲……”靈鵲腦袋某處的神經劈裏啪啦,一張張畫麵在腦海裏交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大街上的人們口口相傳著什麽……


    ……


    “對,就是那個南祀如嘛不是?咱們屯的那個!”


    “母親早年間被鄉裏頭的衙差們浸了豬籠!”


    “哦哦哦,就是那蕩婦家的孩子啊?你看這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了,這種女人的孩子居然能考上狀元?”


    “誰說不是呢?咱們這一輩子吃苦耐勞的卻永無出頭日,他那個蕩婦生的小崽子居然能高中狀元?會寫詩了不起啊?能當飯吃?有個鳥用!”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沒臉迴鄉,瞅見沒,狀元郎不敢迴鄉!”


    “我看呐,若不是那新皇登基急需人才,他這種出生的人,根本不可能過得了殿試!”


    “還真別說,這個南祀如啊,就是因為這種出身,鄉試愣是考了三迴,最後也不知道那考官抽了什麽瘋讓他考過了,要不然呐,他至今還隻是個窮酸書生!”


    “讓這種出生的人當了官,我看呐,完咯!”


    ……


    “是是是,往後,你可喚我宣遲。”沒想到靈鵲智力有損,對他倒是頗為上心,居然連字都問到了,南祀如有些受寵若驚。


    靈鵲不知怎麽著,眼眶裏頓時溢滿了淚水,她喘著粗氣驅趕腦海中那些不堪入耳的偏見,“不是的……不是……”她難過地搖著頭,極力否認著什麽。


    “……靈鵲,你怎麽了?”意識到靈鵲反常的情緒,青年人憂上眉頭。


    “他雖落魄,卻胸懷天下,他的詩意境深遠,波瀾熠熠,他不是你們口中那般無用的書生……他定會是個好官……他……”當初埋在胸口的情愫在這一瞬無措地爆發了出來……靈鵲隻感腦門似被人挖了去一般的疼。


    “靈鵲姑娘!”南祀如見女子瞳孔渙散,腳下打飄,忙不迭將她納入懷中:“靈鵲姑娘?”


    “……疼……”掛在青年身上的女子無知無覺地呢喃。


    “哪裏疼?!”青年一把抱起女子,“我帶你去看大夫!”


    靈鵲將腦袋埋在南祀如胸前,聽著他如雷聲一樣的心跳,口中渾渾噩噩含糊不清:“……無風……無月……”


    青年人瞳仁瞬時驟縮,他神情複雜地看向暈厥的人兒,“無清明……”


    原來你記得我。


    我突然對自己會寫詩這件事,充滿了自豪……


    ※


    醫館內來迴踱步的青年人不顧藥童的阻攔,第十八次詢問老者:


    “大夫,她怎麽樣?”


    然老者也隻是第十八次無視他,換了個姿勢繼續診脈。


    病榻上的女子似是陷入了一場夢魘之中難以逃脫,她發著低燒,口中囈語不斷。


    老者撫胡開口:“血脈和利,精神乃居,但若血虛,則神無所養,好在這位姑娘身體底子不錯,隻需靜養數日便可複原。”


    “……是嘛……”青年人放下心頭的石頭,又急急道:“大夫,她失了記憶,行為舉止頗像個孩童,如何能治?”


    “哦?”老者行醫多年,從未有他把不住來的脈,然而此女子的脈象隻是有些血虛,是一般奔波之人的常見病狀,又加之身體上的一些外創的綜合病症而已,竟未想她患有瘋症,可……她的脈象完全沒有失魂之人該有的浮亂。“這位姑娘可是經曆了什麽事?譬如,得知噩耗之類問題?”


    青年人搖頭:“這個……暫且不知……”


    “她脈象平穩,甚至有著習武之人的剛勁之力,隻是稍有血虛之狀,好好調理便能康複,然而,據你所說的失魂症,老夫診脈時卻毫無端倪可尋,實在抱歉……”


    南祀如緊蹙眉宇,微微頷首:“無事。”


    迴到別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南祀如第一次知道自己該鍛煉鍛煉了,靈鵲比上一般女子身上要結實得多,重量自然也就比旁人女子要沉,他一鼓作氣將靈鵲抱上閣樓,替她掖好被褥,得見她安然睡去才訕訕退門而去。


    “大人……”


    迴正堂時路過那顆梧桐樹,忽地聽到一語幽怨的叫喚,南祀如脊背發涼愣在原地,定睛打量才發現是樂兒挑燈在梧桐下練琴,燭光搖曳,照得她神情忽明忽暗,給人以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感。


    “喔,原來是樂兒姑娘……”青年人打散心口那一縷驚恐,“這更深露重的,怎不迴房休息?”


    “樂兒……在等大人迴來。”女子輕撫琴弦,她的十根手指多多少少都已滲出殷紅,看得南祀如汗毛一瘮。


    “為何要等我迴來?”‘這大半夜的彈琴彈到雙手冒血,你是故意等我迴來嚇我的吧?’


    “大人說樂兒的琴聲空有雲水,卻無禪心……”琴弦上掛滿了血色,女子再次撫琴,那如刀鋒一樣的琴弦刮入指腹血肉,她眉頭都不皺一下,“樂兒練了一晚上,不知大人是否有興致再聽一遍?”


    ‘完全沒有興致,我困得要死……’青年人歎息一聲,踱步至梧桐樹下,仔細一瞅,眼前這女子麵色蒼白,口唇上滿是寒露,就連這一雙手也在瑟瑟發抖,‘何以至此,罪過……’“樂兒姑娘,你手上的技藝已是爐火純青,南某白天所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大人所說的每一句真知灼見,樂兒都會放在心上。”女子撥動琴弦,悠揚的琴聲帶著股淒怨比下一整院的蕭瑟秋葉。


    青年人雙手按在琴弦上,靡靡之音急轉而下,成了刺痛耳膜的噪音,他望著女子哀怨的神情說:“雲水禪心,彈奏的並非雲水,而是禪心,是以禪探天地,以禪悟物,以禪奏樂,樂兒姑娘可懂何謂禪心?”


    女子抿唇不語,神情有些閃躲。


    南祀如直直望向她的眼底,搖曳的燭火在二人眼中映出亮色,他輕輕排開女子的手,隨後親自撫琴,行雲流水的絕妙琴聲信手拈來,驚得女子咋舌半許。


    “禪心是寵辱不驚的自我修養,是旁人去留無意的通情豁達。”青年人半垂眼簾,停下手中的動作,“雲與水,如此這般空渺寂靜,樂兒姑娘可懂它們的禪意?”


    “謝……大人點撥……樂兒醍醐灌頂……”女子剛要上前行禮,便被南祀如半途攔下,他現在腦殼脹痛,上下眼瞼掐架,恨不得原地睡過去,哪裏還有心思管什麽禮儀,“你趕緊去歇息吧,南某需小憩一刻……”


    “請大人容許樂兒伺候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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