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情發生在皇城腳下,皇上看得很重。”南祀如“真誠”地將自己來到羅寧的目的暴露了出來:“從此案件中周旋是易事,但若想瞞過皇上的耳朵,我看……難呐……”把苦衷也一並傾吐。


    “南大人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倘若是大人所呈之‘真相’,想必皇上也不會再繼續追究……”太守盯著京兆府尹臉上的表情。


    ‘這是鐵定要為難我的節奏啊……’“皇上他獨斷專行,疑心甚重,術治手段又是一等一……這羅寧城好幾個親遣迴去都稟報了同樣的斷案結果,最後無外乎落得個貶字,他是不會相信這些說辭的,包括我在內……”南祀如眼睛暗了暗,帝王可能知道了些內幕消息,所以派遣他到羅寧城來並不是探案,而是證實,先前的被貶的官員們,是否料到這樣的情況呢?


    這樁人口失蹤案,不僅僅是個燙手山芋,更是個虎頭鍘。


    想及此處,南祀如後背一涼。


    遠在深宮中處理政務的帝王放下手中的奏章時,毫無征兆打了兩個噴嚏,身邊的宦人嚇得連忙給他拿來外袍,帝王隻是繼續手頭上的事情,搖了搖頭道:“定是宣遲又在背後嚼朕的口舌。”


    “皇上……南祀如大人若當真是個會背後嚼人口舌的人……您還……”宦人覺雖覺得私下裏的南祀如灑脫不羈,但也不好置喙什麽,他盡量順著帝王的意思說,然而批閱奏章的人卻隻是玩笑迴道:“想必他是需要朕來做個擋箭牌。”


    “這……南大人膽子也太大了……”


    龍椅之上本是永遠正襟而坐的嚴肅帝王嘴角浮出一絲弧度,“無礙。”


    ‘果然啊,揣摩聖意這件事……不適合我……’京兆府尹扶額,他又想起了那句滿朝廷都是盤根在帝國之下的樹根,而他則是搖曳在外的樹枝,那交錯的樹根當中,是不是也包括帝王?


    太守見青年人一再陷入沉思,小聲喚道:“南大人……南大人?”


    一陣琴音傳來,青年人從臆想連篇中醒了過來,他頓感鼻梁有些瘙癢,“啊——嚏——”一聲,口水灑滿了躲之不及的太守臉上,“呃……那個……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這秋日裏是下一次雨就冷一層……”裝作怕冷地搓搓手,南祀如腹誹定是京城有人在背後議論他……


    “那大人往後出門一定記得添衣啊……此刻……您覺得這琴聲如何呀?”太守黑著臉用袖子擦拭,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他跳開了話題,迂迴著往別處去。


    空渺的餘音飄到了池亭處已是隻剩韻味,南祀如歎了聲:“雲水禪心……”


    二人尋聲而去,在別院的林園梧桐下得見那名樂兒姑娘正悠悠撫琴,一幅美人圖就在眼前,京兆府尹與羅寧城太守相互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似乎都在訴說同一件事:這麽美,你怎麽能不心動?


    一曲終了,樂兒起身行禮,她婀娜的身姿被太守送來的錦衣玉服勾勒得美輪美奐,倘若不說,定是無人知曉她這番翩翩然背後曾出身青樓,女子踏著紛飛的落葉上前:“見過二位大人。”


    “樂兒姑娘的琴聲當真是空渺婉轉,餘音繞梁啊!妙哉妙哉!”太守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


    女子嬌羞頷首,隨後又將期待的目光落在青年人身上,隻見青年人撫了撫自己那與眉毛形狀無異的胡子,惜歎道:“雲水縹緲,禪心不足。”‘這首曲子本就是靜心的禪音,被你彈得像是招搖過市的風月之曲,俗不可耐地令人發指……’這是南祀如的真心話,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親口說出來,畢竟女人嘛,總是愛聽體麵話的,再者,倘若說出來會一下子打到兩個人的臉。


    聞言,樂兒欠身作揖:“多謝大人指點……”


    南祀如點點頭,目光急不可耐地溢出園林,直到在假山後邊尋到了那抹不知在作甚的身影,眼中這才綻出了熠熠的光亮。


    “大人……樂兒還有一首……”女子似是想留住青年人,卻聽前者道了句抱歉後,錯開身往假山方向走去。


    “螞蟻……螞蟻……搬家家……下雨下雨……嘩啦啦……”窩在假山後的損智女子攪動木棍替那些排成長條,密密麻麻的螞蟻們開路,不僅兩手髒兮兮,臉上也滿是泥塵。


    青年人隨手撿起枯枝,學著損智女子一道蹲下身,“好玩嗎?”


    “嗯……好……玩……”女子憨笑地拍拍手。


    南祀如撫上她微微涼的手,眼中泛起無邊的溫柔:“明天再來玩好不好?”


    “唔……”熱衷螞蟻之人努了努嘴,愣愣點頭。


    “靈鵲真乖,現在我們一起去洗洗手,然後吃飯飯。”南祀如露出一個‘你是個乖孩子’的表情。


    “吃飯飯!吃飯飯咯!”


    青年人將女子牽了起來,替她拍了拍裙褶上的泥塵,隨後朝別院門庭走去。


    “南大人,請留步。”太守攔住了二人的去路,作揖道:“下官家中略備了薄酒,您看……”


    京兆府尹此刻是頭疼的,他發現自己好像很難在私心與公務中尋得平衡,但太守是何等貼心的小棉襖,他看出了前者所表露出來的為難,“當然,黃鸝姑娘也可一並前去……”


    “她叫靈鵲。”南祀如眼角一冽,“往後不必再提黃鸝。”


    “是是是……靈鵲,靈鵲姑娘……”太守眼裏,不過都是些鳥兒的名字,無非就是個代號罷了,看來南祀如很是介意她出於秦樓楚館這件事。


    羅寧城太守的府邸與他那別院不啻天淵,連同門前兩座鎮宅貔貅都缺胳膊少腿的,更別說那歪歪扭扭的太守府牌匾,這表情功夫做的可謂是相當到位。


    太守府的後院與別院是同一個設計理念,四季園林,頗具美感。


    家宴就設在後院,排場不大,但也不小,這麽看上去確實是用了心的,靈鵲害怕見到陌生人,她躲在青年人的身後,唯唯諾諾打量著過往的小廝們。


    “南大人請上座。”太守諂媚的嘴臉在燈燭的映襯下顯得有些陰晴不定,南祀如在太守府家眷的打量中坐上了東主位,宴三桌,主一桌,老弱婦孺一桌,男人們一桌,靈鵲被安排在與太守夫人的另一桌,太守附耳青年人:“內人會照顧好靈鵲姑娘的,大人請放心。”


    青年人的視線時不時落在小心吃飯的靈鵲身上,她所處的位置就像是貴族婦人們的茶話會,而她是當中最為格格不入的存在。


    “靈鵲姑娘芳齡幾何呀?”婦人們打量這個年輕美貌又行徑怪異的女子。


    默默啃著雞腿的靈鵲木訥地嘖吧沾滿油漬的嘴,她的行為方式在旁人眼中是那般不堪,她亦讀不懂這群婦人們臉上嫌惡的表情;“我……不知……”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又如何知曉自己的年紀?


    當第一個問題憋了許久終於問出來的時候,婦人們的這桌頓時炸開了鍋,尤其是被詢問對象不符合常理的迴答瞬時點燃了她們那顆寂於柴米油鹽裏的那顆心,她們早就風聞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出身青樓,又是個智力遠低於常人的智障人,於是近乎瘋狂的想要將她悲慘的遭遇挖掘出來,好填補身在後院的獵奇心理。


    “姑娘與京兆府尹大人如何相識的呢?”


    “你們二人是何關係呀?”


    “我看啊南大人年輕氣盛的,姑娘你應趁著貌美好好拴住他才行啊!最好給他誕下個一男半女的,要不然這男人啊,很容易變心的!”


    “你可小點聲!京兆府尹大人可就在東桌呢!”


    “瞧我這張破嘴,該打!”


    “哎呀你們別說了,她可能也聽不懂!”


    靈鵲呆愣在座位上看婦人們七嘴八舌,豎眉瞪眼的,很是好玩,她不禁跟著傻樂嗬了起來。


    “看吧,她果然沒聽懂我們在說什麽。”有位婦人指了指顳顬,半分可惜半分憧憬道:“聽說這京兆府尹大人身兼太予樂令,掌這天下風雅之帆……”視線拋向東桌非凡的青年人,她臉頰一紅,“人中龍鳳如他,怎會看上這麽個憨傻之人……”聲音越來越小,小到最後竟是生生的不甘。


    “咳咳……”太守夫人冷咳兩聲,“菜放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眾人聞言,嘰嘰喳喳的討論聲瞬時緘默了下來,紛紛提起筷子夾菜到自己碗裏,太守夫人轉過頭來看向身旁的靈鵲,眼底幾分不屑展露無疑,她即便出身鄉紳,也是自小在詩書禮儀中長大的女子,後又嫁於當時隻是個九品小官的,如今的羅寧城太守,女貞女戒無一不精,她本就瞧不起青樓的風月女子,身旁這位,又是個智障人士,不懂禮儀不說,出身也下賤,除了一張看得過去的臉蛋兒,全身上下尋不得一絲絲優點,她甚至置喙起坐在今日首宴桌的那位“京兆府尹兼太予樂令”的青年人來,他年紀輕輕何以坐到了比他更懂為官之道的自家丈夫頭上來,想必,也是靠著一張不錯的臉,窩靠在帝王的身側,這麽一想,兩個本質相同的人走到一起也不奇怪。


    這頓飯吃的南祀如是渾身不得勁,他愛喝酒,但也不是這種喝法啊?這群與太守的親戚下屬們,一個個對他簡直就是虎視眈眈趨之若鶩,哪裏是喝酒?簡直就是灌酒,樽杯一直握在手裏就沒有落桌的時刻,好在他酒量通向大海,要不早就被喝趴了,那些個敬酒的人嘴裏含糊念叨的多關照什麽的,一大堆陳詞濫調,他權當是狺狺之言,話雖如此,表麵功夫該做還得做,一邊迴應他們的敬酒,一邊又得樂嗬嗬表示往後官場由我罩著之類,這一頓飯下來,菜沒吃上幾口,盡喝酒了。


    “不勝酒力……不勝酒力啊!”待到再有人敬酒,南祀如揉了揉睛明,擺擺手,“南某,告辭了……”搖搖晃晃起身。


    “南大人,在下已為你備好馬車!”太守貼心地攙扶上來。


    南祀如醉醺醺地拍了拍太守的肩,指了指他:“不錯!不錯!太守府,當真令南某……嗝……賓至如歸啊!”


    “大人過獎了……”


    青年人搖搖晃晃地來到了靈鵲的宴位旁,瞧著她滿臉的油光的傻笑著,一時間有些恍神,他伸手替她拭去嘴角的食物殘渣,隨後牽住了她的手,“迴去吧。”


    “好!”靈鵲雖然很舍不得那一桌子的佳肴,可她更期盼著離開,畢竟那群陌生的麵孔露骨的打量就算是於一個心智不全的人來說也很難耐。


    臨行前,太守囑咐了車夫兩句,南祀如渾渾噩噩的視線中,精準地讀出了他的唇語,‘給我把他盯緊。’


    原來是個眼線啊……嗬……


    青年人冷哼一聲,將自己的重量一半交由靈鵲身上,連同著靈鵲也跟著他一起東倒西歪。


    “你……怎麽了……”靈鵲攙扶著青年人,“你……沒……沒事吧……”


    “我……嗝……能有什麽事?傻丫頭……嗝……快扶我上馬車!”


    “南大人慢走!恕不遠送!”


    “迴去吧……迴去吧……”


    待上了馬車將簾門掩下來之際,青年人臉上飄忽的神情才突然沉澱了下來,他附耳靈鵲小聲耳語了幾句。


    待馬車離開太守府,一路行至街道拐角處,車內響起了女子痛苦的唿喊聲:“救命……啊……救命啊……”


    “怎麽了?”外頭的車夫聞聲進來詢問。


    “我家……大人……想要……如廁!”靈鵲指了指身旁匍匐在車上的男子,“疼得……不要不要的!”


    “這……”車夫略顯為難。


    “京兆府……尹大人……想如……廁……”靈鵲繼續叫喚。


    ‘你這斷句把我姓式都改了……’裝模作樣的人兒暗搓搓地納悶這神乎其乎的斷句。


    “好吧,好吧,我暫且在此候著,你快帶你們大人出恭去。”車夫見男子醉了酒,此刻又失去了大部分的行動能力,也就放心地讓二人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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