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祀如到了近處才發現黃鸝手背上,以及頸部那些輕輕淺淺的淤青,他忽地想起來自己之前對老鴇說的那些話,以及她怒氣衝衝的背影……“啪——”……青年響亮的巴掌摑在自己臉上,聲過,台上台下皆看傻了眼。


    紅紅的掌印,用些燙,有些疼,南祀如有些後悔為什麽下手這麽重,然而那一刻的自責與憤怒卻是真的,說起來有些令人難以置信,自從走上仕途,即便是被關進死牢裏,他除了感慨更多的是惋惜,他怕死,怕疼,怕窮,怕皇威,怕奉承,怕人多,甚至害怕鼠蟲,然而當一切降臨他又能接受的比任何人都要快,都要理智,所謂的憤怒一詞,以自我無能作為燃料,他做事從來盡心盡力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下達任務的人,即便是從前窮困潦倒,他所做的也隻是坦坦蕩蕩麵對家徒四壁,終日寒窗苦讀,因為他信自己終有一天會飛黃騰達……自責與憤怒不屬於他,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大概也是看中他這一點的,一個能對自己坦然的人,不會失敗。


    現在,青年想說,他敗了,敗得言行失矩,敗得劣跡斑斑。


    他甚至想一把火把香香樓燒了。


    黃鸝歪著腦袋疑惑眼前的小胡子公子為何滿眼猩紅地抽打自己,她抿了抿唇,怯怯懦懦發聲:“疼……”


    她小鹿一樣的眼神閃著點點驚恐,點點關切。


    南祀如朝她伸出手,盡量使自己看起來純良,天知道他微微一笑時翹起的小胡子在幾日裏跟著他到處奔跑吃盡了苦頭的衙役眼裏是多麽的猥瑣,黃鸝卻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手交付於他。


    “沒有人再敢欺負你了,靈鵲。”青年緊緊握住女子的手,喚她靈鵲。


    牽著女子下台時,太守擋住了去處,他那自以為握了旁人把柄而勢在心胸提高三份的語氣與身姿,著實刺了南祀如的眼,他裝模作樣作揖,“不知大人想將黃鸝姑娘帶去何處?”


    光是看表情就能知道他肚子裏在打什麽鬼主意,京兆府尹白眼都懶得翻,他順著前者的話扯開一抹順水推舟的笑,隨後一搖頭:“這個問題嘛……噝……南某倒是犯了愁,要不把她帶迴羅寧衙門?”尾音的翹音催出連連試探。


    太守覷了一眼前者臉上的為難:“衙門乃是行政重地,怎可帶一青樓女子前去?倘若南大人不介意,在下有一小小的別院,可先讓黃鸝姑娘暫做安頓……”男人眼球子咕嚕直轉悠。


    ‘哦吼,又來賣我人情,順便繼續掏我把柄……’南祀如也不戳破,認可地點點頭,“既然太守大人如此盛情難卻,南某也隻得恭敬不如從命了。”


    正當太守一行人走到香香樓大門前時,忽聞身後響起女聲:


    “大人們留步!”


    迴過頭去,真瞅著老鴇費勁巴拉攔著一名容顏姣好的女子,如是一隻老母雞拚命摁住雞崽子不讓她出籠的既視感,那女子又急匆匆喊道:“請大人們帶上我——!”


    “你個死丫頭!平日裏好吃好喝供著你!現在給我吃裏扒外是吧?”老鴇狠狠地扭了一把女子的皮肉,痛得她淚眼婆娑,好不可憐。


    “媽媽,五千兩乃是一人贖身之價,他們給了你一萬兩,本可以帶走兩人的……”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那位提出讓老鴇順勢將黃鸝賣出去的香香樓頭牌,她控訴時委屈極了,半身癱倒在地,在老鴇的蹂躪之下無辜又嬌弱,幾個憐香惜玉的商賈上前攔住了老鴇的暴行。


    老鴇在眾人的攔勸下悻悻住手,啐了一聲:“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人家黃鸝姑娘遠值這個價,五千兩說的是你們這群賤蹄子!別給老娘在這丟人現眼!”說罷,老鴇偷瞄了一下這群為官者的神情。


    頭牌涕淚縱橫地朝著門前狂奔過去,一個趔趄摔倒在黃鸝的腳邊,黃鸝想要蹲下身將女子扶起來,然而青年卻予力牽製住她,朝她搖了搖頭,他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想幹什麽。


    隻見頭牌顫顫巍巍向前爬行,越過了黃鸝,一雙纖細的手搭上了京兆府尹的靴子,“大人……求求您……也帶上我吧……我願意為奴為婢,終身……伺候在您的身邊……”


    南祀如居高臨下睨了一眼楚楚可憐的香香樓頭牌,她衣衫不整,發髻散亂,一雙碧波蕩漾的眸子撲棱著數不盡的哀求,半晌,青年開口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賤名……樂兒……”她顫顫悠悠抬起頭迴答。


    她真的很會利用自己長相的優勢,比如咬著殷紅的含珠唇,比如濕漉漉不停顫抖的睫羽,淚水如是清晨荷葉上的露珠,還比如她越來越靠近的顫抖香肩,在所有男子眼中,這位香香樓的頭牌都應是被憐香惜玉的,然而,南祀如是這之中唯一的變數,他此刻就像是個參透了紅塵的和尚,神情複雜地打量著糾纏不休的女施主,隻要他願意,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倒是真有出家人的風範。


    “你真的願意為奴為婢?”京兆府尹斜視一旁的太守,挑了挑眉。


    “迴稟大人!小女願意!”女子點頭如搗藥。


    青年撓撓頭,為難地看了一眼黃鸝,“可是,我已經有黃鸝了……這樣吧,我看太守大人對此應是多多益善,你便跟了他吧?”


    “這這這,萬萬使不得,使不得!”太守滿臉窘迫,連忙推辭。


    ‘大哥,你裝也裝的像一點好麽?’這人是怎麽一步步當上太守這麽一城之首的?靠的是豐厚的家底嗎?這拙劣的演技真的讓青年有點看不下去,青年不知道的是,自己從名不見經傳的狀元到三品大員僅僅隻用了兩年,而身旁這個男人從縣衙一路晉升到太守用了整整十年。見狀如此,南祀如撫了撫胡子:“那就沒辦法了,抱歉了,樂兒姑娘。”這世上怎還有強製買一送一的道理?青年露出常年用在官場上的敷衍笑容,旁人眼中卻異常真摯,他拉著一直處在懵懂狀態的黃鸝轉身即走。


    “這……”太守處在不尷不尬的位置難以下台。


    大廳圍觀的商賈富豪們看不下去了,紛紛想要上前來勸阻這位香香樓頭牌,表示哪怕再出一萬兩替她贖身也未嚐不可,沒想到這女子也是貞烈,接下來的舉動令眾人始料未及。


    “求求您……南大人……我什麽都會做!我什麽都能做……我真的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女子哭嚷著雙手環上男子的腳踝,聲嘶力竭又道:“樂兒隻想跟著您……今日若不能跟著大人離開這裏,樂兒隻能以死明誌了……”隻見她拔下發髻上的金釵狠狠抵住了自己的喉。


    京兆府尹的腳步瞬時凝滯在原地,他神情複雜地迴過頭來,盯著女子決然毅然的臉龐半許,倏忽鬆開了黃鸝,蹲下身將女子攙扶了起來,他覆住她攥緊金釵的手,順勢奪了過來,視線落在金釵上半許,青年淺笑著說:“沒想到你性子如此剛烈,罷了,我何必與美人為難,又與自己過不去?”隨手替女子將金釵戴上,“今後你便跟著我吧。”


    聞言,樂兒楚楚可憐的麵容綻開一抹欣喜若狂,她連忙跪地不住地磕頭:“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南祀如的眉宇不知不覺擰成了一道深深的痕,他睨向一旁的太守,“太守大人可滿意?”此話問出口後,大腹便便的男人不由地一怔,他有些不明所以的問:“大人何出此言……”


    “沒什麽,就問問。”諱莫的笑容一閃即逝。


    太守的“小小”別院真當真是令南祀如大開眼界,說真的若不是京城達官顯貴多如牛毛,家中宅邸更是亭台樓閣,曾受邀的他少說也長了見識,而今到了此處,當真要像個鄉下人一樣好好咋舌一番,錯彩鏤金的建築幾乎要與皇宮相媲美,園林奇石嶙峋,清水漣漪……假使這乃“小小”別院,那他那三品南府隻能叫做“牛棚”了。


    將兩名姑娘安排好住處後,兩位各自滿懷心事的官人來到了池中央的石亭中。


    “太守大人啊,我當真是小瞧了你呀?”京兆府尹望著滿園的暖橙的秋色,幽幽感慨。


    “南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太守表麵謙虛,心中倒是浮起一絲驕傲。


    “太守大人希望本官如何報答你呀?”南祀如故意揚起聲調。


    身寬體胖之人連忙作揖:“這是本官應盡之責,分內之事,報答二字從何談起呀……”


    是嘛?


    你的應盡之責是從不管民生民計,多年來從不報備百姓各家各戶的人丁數量,胡亂填充信口雌黃……你的應盡之責是結黨營私,甘做朝中隱秘勢力收買人心的爪牙,你的錢財何以得來?你的官位又是何以得來?人口失蹤這麽大的案子,連皇上都被驚動,火燒眉毛的事情你不急,卻記得青樓將人作為牲畜拍賣的日子,一心隻想著將我拉下水,最好汙漬大到填滿我整個為官生涯,大到足夠令你們掌控……


    青年歎息一聲,他隱約覺著這個案子身後牽扯到的又是一群朝中大員們的利益鏈,心有些累啊,“南某一向不是個聰明人,但還是知道拿人手短這句話的意思的。”言下之意是向太守拋出了一條‘自己人’的信息。


    太守覷瞅著這位年輕的京兆府尹,迴道:“那麽,下官希望南大人……能在此案上,多做斡旋。”


    ‘果然啊……能不能別總是被我一猜一個準,有時候我這直覺連我自己都怕,為什麽總是怕什麽來什麽呢?香蕉那個臭芭拉!’南祀如垂下眼簾心灰意冷,“還請太守大人明言。”


    “嗬嗬嗬,其實這件案子呢,起初隻是羅寧城轄區一家小農戶家裏走失了個小女娃子,衙門竭力尋找數日無果,然而她的屍體七天之後被發現在他們家自家的稻田裏,這本是一樁懸案,恰恰也正是這樁懸案,傳開後引出了很多人家兒女走丟的事件,有些都已是三年前的舊案了,待本官上位,此事便更是鬧得沸沸揚揚,下官一直在盡力鎮壓,且也不知道怎麽地就傳到了皇上他老人家的耳朵裏去了……你說說看,荒不荒唐?”太守手背碰手心,一副事不由人的無奈。


    ‘上位之後沒想著將多年懸案破了,反倒是鎮壓起民眾的口舌,這個太守當真是獨有一套做官本領啊……’“此事看來,確實難解……南某到羅寧已是數日,連個關於此案的線索頭都未曾見到一個,太守大人……高明啊……”


    這是反話,也是隱語,聽得其中哪種意思,就要看太守如何去理解了,如果太守已把南祀如當做被拉下水了的人,定是會理解成隱語,果不其然,他奸笑一聲:“誒嘿嘿,大人謬讚啦,下官也是做了自己的本分!”


    ‘你丫這臉皮比我厚得多啊……’南祀如扶額,拂袖坐在石凳上抿了一口茶,‘如果這是本分,這朝中,還有多少身居高位卻毫無作為的人呢?’突然迴想起當初大殿上,四周空曠寂寥,連宦官都被遣散了去,那高高在上之人睥睨眾生的目光落在他打得身上,充滿了打量,揣測,和懷疑,他明明是剛登基不久,卻早已是心疲力竭的模樣,陰鷙的瞳孔裏除了滲人的寒光竟尋不得一絲絲的人情,他起身一步步走下金鑾台,二人平等相視,帝王說,這滿朝的文武,如是這龐大帝國的樹根,盤綜複雜,動一發而浩蕩,可根部永遠見不得光,隻能維係在泥土裏,吸取太多的養分會潰爛,他需要綠葉,需要有人長成高壯的大樹,他希望,從此刻開始,南祀如是這帝國裏最招搖的枝葉。


    其實南祀如知道,自己與身旁的太守也並無兩樣,同是作為一方勢力的爪牙,而他最為正統罷了。


    惆悵染上心頭,如是那一片片落葉飄在綠池之上,蕩起了層層漣漪,也正是這樣的通透啊,才讓勘破事實的痛楚顯得像個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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