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他迴家,和秦曼初一起生活的家。


    拉黑歐陽曦和杜婉芝的電話,換一個號,拉一個,手機不厭其煩地響,他不惱,挨個掛斷,移至黑名單


    脫了衣服,扔門外


    洗澡,換家居服,灰色格子長袖長褲,她在無印良品買的,298,他吐槽她摳門,他給她買的家居服最便宜的都要再加一個零,但那天洗完澡,她穿了同款粉色,他就覺得,嗯,好看,又實惠。


    想著,突然笑了笑,心酸的要命。


    躺下後,麵朝窗戶,那邊兒是她的位置。


    點開微信,知道她一個月發不了一條動態,但每天都要看一遍,溫夏,韓諾,小九的朋友圈,都要看一遍。


    溫夏和韓諾罵他的他看見了,最後點開小九的朋友圈。


    手一頓


    三人同框的那張照片,他盯得很緊,很久,沒有任何的嫉妒,沒有任何的憤怒,隻有想她,瘋狂的想她。


    想抱她,想親她,想的渾身密密麻麻地疼。


    翻著和她的聊天記錄,一句一句地看,越看越忍不住,打字,刪掉,再打,再刪


    秦曼初握著手機,悶在被子裏,頁麵頂部的‘正在輸入……’ 反複出現,又反複消失,最終,她關機,臉埋進枕頭,眼淚無聲地滲透。


    大年初四,沈家所有人,以及歐陽夫婦,齊聚醫院,老爺子病房。


    律師宣讀老爺子的遺囑。


    名下房產,三個兒子均分


    名下所有投資,十日後變現,三個兒子均分


    其妻子的所有財產,同上,十日後變現,三個兒媳均分


    最後,沈氏集團百分之九十股權,由長孫沈嘉行全權接手。


    擬定時間,一年半前,蓋章按印。


    零次修改。


    除沈嘉行外,所有人,各異的表情精彩紛呈,尤其杜婉芝,沈嘉行淡淡掃過去一眼,餘光裏毫不掩飾的厭惡。


    傅廷時不接受這樣的分配,和他老婆在病房裏大聲質問,火氣蒙了眼,口不擇言地罵。


    老爺子招招手,保鏢將兩人拉走,尖銳的髒言惡語在走廊響徹


    病房內安靜,老爺子說:“都出去,嘉行留下。”


    十秒鍾,隻剩爺孫兩人。


    “還不滿意?”


    沈嘉行站著,俯視床上的人,口吻平靜


    “一年半前你就定好了,但凡早一個月你告訴我,爺爺,我念你一輩子的好”


    “嘉行”


    很陌生的稱唿,他在老爺子的口中,從來都是兔崽子,龜孫子……


    “你爸和你三叔都無心商場,你二叔好名好利,沒天分,後天也不努力。人人都羨慕我三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像我的,直到你大了,說話,做事風格,我在你身上看到我年輕時候的影子,更勝一籌。”


    渾濁的眸子殘存最後的犀利,聲音虛弱:“別怪爺爺心狠,沈家隻能是你,也隻有你能扛,兒女情長,不該有的感情,不該有的軟肋,你萬萬有不得。”


    沈嘉行漠然的麵色漸漸崩裂,他死死盯著老爺子,怨恨,不甘,在這一刻傾瀉


    “所以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就因為我姓沈,我娶不到我愛的人,就因為我是她的兒子,是你的孫子,我每喘一口氣都得是為了你所謂的家業。”


    猩紅的眼底隱隱壓製的濕氣,牙齒緊緊打顫:“你能不能迴答我,你擁有諾大的沈氏,除了你帶不走的身外之物,你,還得到了什麽?”


    然而,他得到的迴答,是緩緩閉上的眼睛,一聲微不可察的歎息


    下午一時,老爺子就此長眠。


    由此,沈氏集團


    進入沈嘉行時代。


    “嘉行哥,祝賀你”


    歐陽曦站在他身後,在老爺子的書房,樓下,正籌備著老爺子的後事。


    沈嘉行立在窗前,出神地望著半空,下雪了,豆子大的雪花,在風中零落


    “老公,你什麽時候迴家住”


    她的聲音漸漸貼近他的後背,手緩緩伸向他兩側的腰,沒有觸碰到意想中挺闊的溫暖,沈嘉行應激轉身,掐住她的脖子,冰寒的手指一寸寸收緊


    冷漠的眸子熊火灼燒,每一個字恨不得帶著利刃,將她碎屍萬段


    “歐陽曦,準備好”


    準備好,一步一步,踏進地獄。


    初六,秦曼初坐大巴到海城,再轉車,一個小時,抵達東城。


    厲風狂勁唿嘯,秦曼初下車,整個人毫無防備,被吹地向後退幾步,身後的人扶了她一下,開了句玩笑,說東城的冬天是胖子的統治區。秦曼初笑說了聲謝謝,戴上羽絨服的帽子,推著兩個最大號的行李箱,迎著風,往車站大廳裏跑。


    學校的負責人在出站口等她,舉一個牌子,用黑色記號筆寫‘秦老師’三個巨大的字。


    秦曼初一眼就看到,過了站口,走過去,和負責人打招唿。


    “您好,我是秦曼初”


    男人瘦高,看上去四五十歲,戴副黑框眼鏡,質樸的文化人氣質,秦曼初想了想,覺得他很像金粉世家裏冷清秋的舅舅……


    “你好你好,叫我老金就行。”


    秦曼初莫名笑一聲,她才剛剛想到劇名。隨後想到什麽,問:“金校長?”


    他搖頭失笑:“什麽校長不校長的”


    村莊在山腳,學校在半山腰,走一段極其顛簸曲折的山路,在三間白色的平房前停下。


    秦曼初快速下車,車門都來不及關,蹲下就嘩啦嘩啦的吐,吐到什麽都吐不出來,小肚子一陣一陣地抽筋。


    金校長捧著一杯冒著熱水的開水著急忙慌走過來,彎腰遞給秦曼初


    “這山路就是這樣,很容易暈車”


    “謝謝”秦曼初捧著熱乎乎的不鏽鋼水杯,抿了兩口,嚐試慢慢起身,一雙手扶上她的手肘,秦曼初歪頭,是一個小女孩,麻花辮,衝著她笑。


    “你好呀”


    “秦老師好”


    三間房子,中間是教室,左邊那間,是金校長的辦公室兼住處,右邊那間,則是秦曼初的房間。


    這時,她才明白,金校長在車站說的那句‘什麽校長不校長’的真正含義,這裏,除了十八個年齡不等的孩子,隻有他一個人,既是學習老師,也是生活老師。


    而當秦曼初站在狹窄的講台,身後是破爛不完整的黑板,一盒斷裂的粉筆頭,一張張木桌,一個個坐姿端正的孩子,一瞬瞬笑臉,一雙雙天真清澈的眼睛


    秦曼初驀地鼻子發酸


    “我們自我介紹一下好嗎?”


    異口同聲的一聲:“好!”


    “我先來,我叫秦曼初” 轉身,拿起一個粉色的粉筆,在黑板,一筆一劃寫下三個字。


    接著,每個孩子都被邀請到講台,選擇自己喜歡的顏色,在黑板寫下自己的名字。


    “那現在你們考考我吧,看我有沒有記住你們的名字。”


    女孩兒站起來,秦曼初在名字後,畫一個紅色愛心。男孩兒站起來,就在名字後畫藍色的愛心。


    “哇……秦老師,你太厲害了”


    她笑著,在教室慢慢轉,和她們聊天,年齡,喜歡的食物,喜歡的學科,喜歡的人,最後,談及夢想………


    傍晚,秦曼初在房間整理,房間不大,一室一廳,隻有一扇窗戶位置在臥室


    裏屋,放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客廳,略顯空曠,隻有一張木桌用來當餐桌,一個電磁爐,門口放置很有年代的那種臉盆架。


    “秦老師” 金校長在門外敲了兩下


    秦曼初打開門,金校長給她兩桶泡麵,一個暖壺,秦曼初接了,他說著:“今天就委屈你先湊活湊活,缺什麽你給我列個單子,我明天開車去城裏買”


    “年前下場雪,屋頂有點漏,過兩天晴天了,我兒子過來修”


    “行,村裏沒超市嗎?”


    “有兩個小賣部,也隻能買點零食,日常用品之類的,一周一次過集,東西還算全,可以到集上買。”


    秦曼初笑了笑:“和我家一樣,我老家是三天過一次集”


    “之前跟你們學校一直溝通的是配個男老師,沒想到年根兒底下突然通知我是女教師,我趕緊讓我兒子給修了個衛生間,其他還真來不及準備”


    “金校長” 秦曼初笑說:“真的沒關係,我來是教孩子們學習了,其他不重要,這還給我單獨配一處房子呢,挺好的”


    “那你早點休息,明天咱們再具體商討一下課表,每個孩子的學業情況。”


    “好”


    秦曼初簡單洗漱一下,檢查門鎖,迴到裏屋,小太陽開到最大檔,躺下後,打開淘寶,想到什麽買什麽,簡易櫃子,小電鍋,各種圖書和小學生作文大全,瀏覽到生活用品,準備選衛生棉……


    心裏一咯噔


    蹭地坐起來,退出淘寶,打開月經記錄軟件,上一次來大姨媽,是十月底……


    翌日,秦曼初見到金校長,第一句,說早上好。第二句,便問村裏有沒有藥店。


    金校長把村裏唯一的一家診所電話給了她,讓她提前打電話問有沒有她想買的藥,不然白跑一趟。


    秦曼初迴到屋裏,撥打電話,問有沒有驗孕棒,那邊兒悉悉簌簌翻找幾分鍾,迴答就一個,還過期了……


    也是,村子裏都是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根本用不著這種東西,秦曼初說了聲謝謝,便掛斷電話,從網上下單了三個不同牌子的,地址還是填小九家,等過幾天她幫忙送那些快遞的時候一並帶過來。


    所有物品,陸陸續續一周後全部到齊,小九和秦曼初約好周六在東城的一個商場碰麵。


    頭一天晚上開始飄雪花,不大,零零散散地落幾片,秦曼初穿著睡衣,圍了條毯子,坐在書桌前,左手鬆鬆握筆,右手托下巴,對著窗外的夜色中白白淨淨的雪點發呆。


    桌角的台燈靜靜亮著,椅子邊的小太陽將小小的屋子暖熱。


    細細軟軟的雪花在深夜時分愈落愈烈,一夜之間,白雪覆蓋整座灰青的山。


    小九被困在高速上,距離東城隻剩五十多公裏,進退不得,偏偏她出門沒看天氣預報,隻想著一個來小時的路程很近,油都沒加滿,半個小時後,油箱裏的油所剩不多,隻能關了空調,等著。


    大雪仍在持續,金校長的轎車走雪路很困難,秦曼初和小九聯係的過程,信號斷斷續續,隻知道她人在高速上凍著。


    “老金,大白菜要不要!”


    屋外突來一陣轟轟的發動機聲,秦曼初和金校長從教室出去,拖拉機上的人向後指了指,大聲喊:“白菜!”


    “要要要!” 金校長緊往過走,秦曼初怕他滑倒,扶著他手肘,和他一起過去。


    這才看清,車鬥裏坐著幾個人,堆了半車的大白菜,用灰色的棉布蓋著。


    “這雪得下幾天,城裏的菜運不來,我剛從那頭兒過來”


    “好好!我還發愁我和小秦這兩天吃什麽!”


    “這就是小秦老師啊” 司機從座位上下來,對著秦曼初道謝:“您送我家小妮兒的發卡她特別喜歡,睡覺都不舍得摘”


    “沒事兒沒事兒,您是下山嗎?”


    “對,迴村裏,把菜儲起來”


    “能稍我一段嗎?”


    “能能!你穿厚點兒!”


    秦曼初跑迴去拿手機,數了一千塊錢的現金放羽絨服口袋,戴上圍巾,又拿了一件羽絨服。


    秦曼初坐在棉褥上,金校長囑咐開慢些,便出發。


    路上和幾人聊天,得知都是學生的爺爺奶奶,或者姥姥,不善言辭,但句句都在感謝秦曼初對孩子們的照顧。


    手機在褲子口袋震動,她拿,一下沒掏出來,便蹲起來,把羽絨服堆上去,露出褲子口袋,掏出手機後接通。


    “曼初,雪太大了,你別下山了!”


    “那你怎麽辦?我已經在路上了!而且……”


    信號不好,小九在那兒說什麽,她根本聽不清楚,開免提,胳膊舉高,身子跟著起,試圖找信號


    沒等她完全站穩,拖拉機突然急刹車後劇烈顛簸,整個車都被顛起來,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自顧抓緊車鬥圍擋,秦曼初腳下一崴,身體斜斜倒下去,重重撞到圍擋後彈出去一瞬,猛地趴在了那兒……手機甩飛,‘咚’!砸落


    就那麽幾秒,根本來不及反應的幾秒


    “秦老師,沒事兒吧!”


    視線模模糊糊,肚子鑽心的絞痛,秦曼初捂著小腹,蜷縮起來,越來越痛,身子用力弓成一團,在蓬鬆的羽絨服下,顫抖哆嗦


    “快把秦老師扶起來”


    當幾人圍過去,靠她腿那個方位的人驚唿一聲


    “怎麽流這麽多血!”


    這一句,所有人都看過去,鮮血不斷的順著牛仔褲的褲腳流出來,滲進白雪裏,幾秒後,終於有人反應過來


    “這是懷孕了!”


    “老天爺,要了命了”


    秦曼初能聽到有人在叫她,可她睜不開眼,張不開嘴,隻有一個感覺,有什麽從身體裏流走,她變得好輕,好輕……


    一人走到前麵,伸胳膊用力拍打司機的肩膀,扯著嗓子喊:“快點快點!快點!秦老師暈了!流了好多血!快點!快點!”


    小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手機掉下去的那一聲她聽到了,聽筒使勁貼著耳朵。


    發動機震蕩,烈風唿嘯,掩蓋了秦曼初在這幾分鍾內經曆的痛苦。


    “秦曼初!”


    “秦曼初!”


    小九不斷的喊,嗓子喊啞了,終於電話被人接起。


    “你是秦老師的朋友嗎!!!”


    “是!”小九下車,捂著左耳,大聲喊:“我是!她怎麽了!”


    “秦老師摔倒了!怕是流產了!我們現在往醫院趕!”


    那一瞬,從腳底麻到頭頂,小九拔腿就跑,腿太軟了,一下子踉蹌跌坐到雪裏


    爬起來,狂跑,瘋狂的哭喊:“送市區醫院!要快!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快一點!求求你們照顧好她!”


    看不到盡頭的高速路,小九一個人,拚了命的奔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快!再快!


    到收費站的那一刻,看到交警的那一刻,她衝到麵前的那一刻,整個人無力地跪下去


    交警一把攙起她,小九緊緊拽著交警的胳膊:“送我到醫院!我需要到醫院!我朋友暈倒了,她還在山上,她流產了,她流了好多血……”


    慌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就是一直在求,求交警可以把她送到醫院。


    用來蓋白菜的灰色毯子疊起來,再加上每個人坐著的棉褥,全都疊在一起,秦曼初躺在上麵,羽絨服,每個人身上的綠色棉大衣,一件一件壓著她,包裹著她


    雪落的沒有聲音,沒有遲疑,輕飄飄,如她的唿吸一樣。一片一片墜落在她的頭發,眼皮,嘴唇,冰冷融化溢進嘴裏。


    臉色蒼白,唇也漸漸失了最後一抹粉紅,閉著眼,像瓷白的娃娃,就那麽靜靜地躺著


    在雪裏,在鮮紅的雪裏,一動不動。


    青山白雪的山路那樣漫長,她時而有意識,時而昏迷,冷,無盡的冷,麻木地翻山越嶺,她才剛剛感知到或許她擁有了微小的生命,她卻不知道,她身體裏的第二個心跳,已經隨著這場顛沛流離,離開她了……


    ………………


    小九在看到秦曼初的那一眼,站不住,她從雪裏,從血裏,被抬上擔架,一群人圍著她,她的手腕垂在外麵,沒有絲毫的反應。


    被推進手術室的五分鍾後,一行醫生腳步匆匆從她身邊經過,進入那扇白色的大門。


    小九靠牆站著,低頭,眼淚一直流


    門再次打開,她倉惶看過去,護士走出來,問她是不是病人的監護人,她點頭,問她病人懷孕幾個月了,產檢單有沒有,搖頭,給了她好幾張a4紙,印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字體,她拿著筆,一張一張簽字。


    然後就等著,一直在想,她出事怎麽辦,要不要給溫夏打電話,要不要給紀寒打電話,下雪,路都封了,他們怎麽來


    不斷的看手機,時間,一個小時過去,一個半小時,兩個小時,小九蹲在牆角,捂住臉,再抑製不住。


    秦曼初在兩個半小時後,被推出來


    她懷孕兩個月了


    大出血,幸運的是子宮沒有破裂


    東城的醫療條件落後,蘇城最好的醫院,精選的婦科專家帶著最先進的機器,來做臨床指導,算是公益活動,昨天剛到。


    醫生說,如果沒有蘇城的專家,秦曼初的子宮保起來可能會比較困難。


    小九鞠躬,說了無數遍謝謝。


    秦曼初在第二天中午醒來,第一眼,是小九又紅又腫地一張臉,第二秒,她開始慢慢找思緒。


    “有沒有感覺哪兒不舒服?”


    秦曼初緩緩轉頭,窗外,樹枝壓一層雪。風吹,窗戶響,碎雪斜斜地飄


    她輕喃:“我好像懷孕了”


    “嗯”


    手慢慢撫上小腹,手指顫著:“他,還在嗎?”


    說話時,一直看著窗外,所以,在聽到小九哽咽的聲音時,她覺得,天真灰啊,真荒涼……


    “不要哭,對眼睛不好”


    “嗯”


    她不哭,不出聲,空洞的眸子裏眼淚就那麽靜悄悄地流,手被小九緊緊握住,她說沒關係,還會有。


    好久


    濡濕的睫毛死寂般低垂


    怎麽還會有,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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