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原本可以算是中興社的一個天然基地,不僅因為那是張鏑的故鄉,更因為那裏有陳複耕耘多年的聖公彌勒會組織,有深厚的民眾基礎,周邊水陸通達、山脈綿延,也有利於遊擊活動。當初張鏑委任劉十九為特派員,原本設想不費一兵一卒而掌握這一兩浙樞紐之地,深耕厚植、培育力量,就如一枚楔子,巧妙而又堅定的釘入元廷控製區之間,隻待時機合適就能一舉翻動兩浙局勢。


    隻可惜,蟻『穴』潰堤,作為中興社特派員兼聖公特使,劉十九的死引起連鎖反應,他所率領的數千義軍看似強大,卻被程小眼、蛤蟆張等一群中低級頭目毫不費力的搶班奪權。這固然是聖公彌勒會這樣的邪教群體先天的劣根『性』決定的,當然也有劉十九自身實力不足、組織失當的原因。而張鏑對婺州局勢則過於樂觀的做了錯誤估計,低估了元廷的強烈反撲,又高估了聖公彌勒會的凝聚力和戰鬥力。一步踏錯、滿盤皆輸,轉眼之間婺州的力量冰消瓦解,音訊全無,遠在流求的張鏑連隻言片字的情報也無從獲知。


    程小眼、蛤蟆張的叛『亂』事起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二人又以聖公附體的名義妖言『惑』眾,那些義軍中的底層士卒多是聖公彌勒會的教眾,很容易就受其蠱『惑』,或許有些人看出貓膩,也往往懾於赤鬆堂的勢力而保持緘默、隨波逐流而已。即便是護法、羅漢之類的高級首領,也被程、張二人的狠辣殺伐威嚇而俯首帖耳、敢怒不敢言。


    敢於站出來直言斥責叛賊的隻有左護法汪初皓一人,人少力薄,當然無濟於事,隻是無謂的犧牲,徒死而已。相對來說,前護法林上轉、紅巾力士牟大牛等人更理智一些,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惹不起但躲得起,離開是非之地再做計較。


    程小眼、蛤蟆張一夥不會放任這麽幾個高級頭目的逃離,尤其是在聖公彌勒會中地位崇高的林上轉,若是逃出去串聯會眾,對於打著聖公名號的程、張等人是個極大的威脅。


    所以程小眼急下“法旨”,必欲誅殺林、牟,以絕後患。但在此『亂』局之中,人心不齊,大部分被裹挾的嘍囉們沒有太大的興趣追擊逃人,三五成群的隻顧著沿路搶劫過往商民的財物。赤鬆堂的數百叛『亂』死黨或許會更加聽命,但偽聖公程小眼還要依賴他們鞏固自己剛剛確立起來的權威,不可能把這些死忠全都散出去。


    另一方麵,林上轉、牟大牛畢竟是會中高層,手上功夫不容小覷,尤其是牟大牛這種靠著一身勇力闖江湖的角『色』,尋常三五人近不了身。


    逃的人是拚盡全力,因為被抓到就是死。追的人卻是敷衍,誰都不會那麽傻,賣命去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跑了一陣,離石灘遠了,追兵漸息,總算有驚無險。不過此時除了林、牟兩人,一路上追隨掩護他們的親信隨從卻大多沒有跟上,或死傷或逃散了,隻剩一個籍籍無名的小跟班一路相隨。三人到了某處停下休息,逃跑時原本未注意方位,此時仔細分辨才發現是一直往南逃的。這倒歪打正著,眼看距離牟大牛的老巢赤牛山不過五十裏路。四下觀察,再無半個追兵,確定安全了,真是絕處逢生之喜,於是抖擻精神,便繼續往南,向赤牛山去。


    三人都身強體健,擺脫了追兵後,輕巧前行。那小跟班才十五六歲,不知道哪裏人,無父無母,流寓婺州,受了聖公彌勒會的鼓動參加隊伍,一直追隨林上轉一係,過去名不經傳,貴為前護法的林上轉當然不怎麽認識他,甚至紅巾力士牟大牛這個級別的頭目平常裏也高高在上,不會拿正眼瞧他。這個年紀的半大小子總有一腔熱血,更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可以是最廉價最好用的炮灰,但若引導的好,也能成長為最忠誠優秀的戰士。


    不可否認,過去無論是林上轉還是牟大牛,都隻會把這樣半大不小的跟班們當做一枚枚炮灰棋子,當做一個個無足輕重的數字。直到現在一起逃出生天,一同進退,他們才終於把這麽個年輕的不成樣子的小家夥當成了戰士,當成了自己同一戰線的兄弟。


    “你是叫四十……四十九?”林上轉發現自己竟然記得這個小家夥的名字,其實是綽號,但這已是很難得。過去自己身邊有幾百個這樣的小跟班,想要記住其中某一個確實不太容易。他有點微微慶幸,一個無意間記住的名字,哪怕隻是個綽號,卻讓他避免了某種尷尬,是那種作為高不可攀的長者和領袖,想要對後進小輩表示親近而無從說起的那種尷尬。


    從小跟班臉上受寵若驚的表情可以看出,林上轉引出的這個話頭效果不錯,確實拉進了彼此的距離。


    名為“四十九”的這位小跟班激動又欣喜的點頭答應:“小人朱四九拜見前護法!”


    這小跟班本來的名姓叫做朱四九,大概是四月初九生的,又或者是排行四九,大概這幾個意思,鄉裏人名賤,生下來也不知道能不能養大,隨便安個數字敷衍過去,勉強不餓死已是萬幸,誰還有興致去想個好聽又有意思的名字,那是吃飽了沒事幹的老爺們幹的。這些年,由於連續水旱災害,朱四九家中破產失地,父母也都在貧病中死了。“四十九”是個綽號,因為他名字喚作四九,更因為某一次在行伍中與人爭奪口糧,狠狠打了一架,讓他出了名。當時朱四九的小隊裏有個叫曹八的老會眾,擔任了他們的小隊長,此人甚是強橫,小隊裏十幾個人都怕他,敬他一聲“八哥”。隊伍裏有時軍糧緊張,吃飯都要搶的,那曹八也經常不夠吃,不過他隻要往隊中看一眼,看到了誰,那人就得恭敬叫一聲“八哥”,乖乖的把口糧交出來,否則就是一頓好打,有得你受了。朱四九入隊遲,不懂規矩,或者是因為一股楞勁,當曹八按慣例要拿他的口糧時,竟被這小子攔著不給,還反問一句“憑啥給你!?”


    旁邊有好心的替他解圍:“這是咱們隊正,八爺,一頓就要吃八人份,這是規矩!”


    朱四九隨口一答:“那俺叫四九,難不成要吃四十九人份嗎!?”


    “嘿,口氣太大,這小崽子還真不怕死。”周圍人哭笑不得,都覺得這小家夥要遭殃,避到一邊準備看他挨打。


    那曹八橫行慣了,豈能被一個半大小子觸了威風,二話不說拳頭就招唿上了。隻要挨上一拳,朱四九這小身板估計就夠嗆。不過這小子看著單薄,卻靈活異常,見勢不妙撒腿就跑,一下就竄出去百十步,等曹八追到,他早已經貓在拐角處等著了。


    曹八一身怒氣,隻想著抓住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狠狠捶一頓出氣,氣衝衝的追了一段,剛到拐角,忽然右腿膝窩下一陣劇痛,被一條大棒子狠狠掃了一下,膝蓋一彎,人就狠狠摔了出去。


    朱四九見一擊得手,乘機再來幾下,正好砸在了曹八的脛骨上,這地方最吃痛,砸了兩下就跟斷了似的使不上力。好不容易起來,卻成了一隻獨角雞,空有一身蠻力也用不上手,最後被朱四九折騰的精疲力盡,很是挨了幾棍子。


    軍中鬥毆是不允許的,朱四九和曹八都因此事被罰,好在是烏合之眾,軍紀並不嚴明,略施薄懲而已。曹八是個『色』厲膽薄的,一條腿瘸了好一陣子,不敢再惹事,至此威風掃地。而朱四九人小口氣大,號稱要吃四十九人份的口糧,還爆錘了自己的小隊長,小小的出了一迴名。


    林上轉管理營務時處置過這件鬥毆小事,也是因為此事,對這麽個小嘍囉留下了印象,記『性』不錯,臨時竟還能叫出朱四九的名字。


    這朱四九還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看起來並不顯得多麽健壯,但跑起路來才發現這小家夥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五十裏山路如履平地,甚至比慣在此地做沒本錢營生的牟大牛還要矯健一些。確實敏捷,所以才能在石灘的變『亂』中緊隨至此……


    之後的幾個時辰再無追兵,累了半日,總算上了赤牛山。那牟大牛的老父老母沒料到大兒子忽然迴來,實是意外驚喜。


    當時牟大牛與張鏑、陳閔保護兩王逃命,走的匆忙,沒來得及安頓家裏。出門兩月,家中已快斷炊,牟老漢靠甕中存的兩升陳米,每日隻煮一點稀粥,三個人勉強過活。兩個老的倒能還熬著。那牟二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實在耐不得餓,到處掏鳥窩、逮地鼠,乃至於抓螞蚱烤了吃,總歸是沒法囫圇填飽了那可憐的肚子。


    這下好,兄長終於迴來,可算不用餓肚子了,牟二牛是由衷高興,為那咕咕『亂』叫的腸胃感到高興。


    牟老漢也安心了,大兒子迴來就有了主心骨,終於不用扣扣搜搜的了。去把那半甕陳米都取了出來,燒水煮飯,讓眾人先吃了。


    牟大牛一家團聚,天倫之樂,至為難得。林上轉與朱四九剛從那兇險境地中逃出,這下也才真的放鬆了心情,所以早早歇息,恢複精神,待明日再定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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