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尚華城難得一見的一場大雪,半夜時分悄無聲息地飄然降落,及至五更,滿城裹素遍地銀白,就連陰溝後巷也變得純淨如玉,全不見往日齷齪汙穢。


    這日恰逢大朝會,眾官俱在朝房等候乾帝臨朝,一邊欣賞著外麵紅牆琉璃瓦映襯下的漫天雪景,不由紛紛大發感慨,有好宴飲的官員順勢邀賓引朋定下把酒賞雪的邀約。


    “不才忝在蕭氏門前有些交情,前日商行新進了一批上好佳釀,給不才預留了幾甕。”就見眾官圍簇處,戶部李侍郎滿麵春風向四周一拱手,“美酒配良辰,似這難得一遇的大雪盛景,還請諸公賞個顏麵,等明日休沐,務必到舍下一聚,於觀景亭上圍爐飲酒,即興聯詩,豈不快哉!”


    跟他交好的幾名官員俱都謝邀定下到府時間,李侍郎躊躇滿誌環顧一遭,忽見博物架旁靜靜立著一人,心思急轉,上前施個禮笑道:“秦大人高才可是出了名的,不知在下可有這份薄麵請動大人到舍下飲一盞水酒,順便指教一番我等聯詩格律?”


    “李大人謬讚了。諸公俱是我朝濟濟之輩,哪裏輪得到秦某指教?且秦某近日公務繁忙,恐無此閑暇,還望見諒。”


    李侍郎猶待再勸一二,忽聽身後一道蒼老語聲緩緩道:“李大人不知,秦大人委實不得空。廿二日祭天大典正是由秦大人主持,哪還有閑暇飲宴。”


    “原來是老丞相!”李侍郎慌忙見禮,又衝秦桓拱手敬服道:“祭天大典何其重要,堪比除夕祭祖,賀老尚書能將此重任派與秦大人,可見秦大人之才幹,我等莫及。”


    他說完幾句客套話很趕眼色地退迴朝官中,就有人跟他咬耳道:“禮部秦侍郎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仁兄何必討這沒趣?”


    “我自然知道,但秦侍郎麽……”李侍郎在火盆上熏著手,暇眸瞥一眼博物架旁一高一矮兩條身影,“不單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更是出了名的受丞相青眼。就算知道沒趣,也得意思意思啊。”


    秦桓看著深紫官衣的老丞相,斂起幾分冷漠恭謹施禮道:“老師。”


    譚相伸手托住他手臂,“雅之,何須多禮。”又上下看看他單薄身形,搖頭道:“方才跟賀老尚書聊了幾句,聽聞你近些時辛勞得很?政務雖要緊,也要顧及著點身體,徐徐圖之。”


    “是,學生謝老師教誨。”


    譚相又向秦桓微微揚頭道:“趁現在雪未停,陪為師去外麵走走罷。”


    秦桓不作聲,隻叫內侍取來鬥篷鶴氅,伴著老丞相步出朝房門。出了火盆熏熏的室內,頓覺一股寒氣襲來,譚相攏了攏鶴氅,極目遠眺白雪覆蓋的綿延宮牆,道:“冬至祭天,是祈求上蒼福祉澤披萬民,上古時其隆重甚至遠勝除夕祭祖。這一年來但凡大典儀,賀老大人都派給你,可見是對你頗有期許。你千萬用心主持,莫要辜負老尚書一片栽培之心啊。”


    他頓了頓,久不聞秦桓應聲,迴頭看去,見他低眉靜立,心下明了道:“你啊……入朝為官近十年,倒是難得保持不求名利的性子。但有些事避不得,‘水至清則無魚’,你若一味潔身自好便成異類。世人多有排異心,若對你群起而攻之,你當如何?先賢有雲‘世事無常難遂意,隻如飛蓬流離中’,活寫人生隨波逐流之態,你避得開、跳得出麽?”


    “飛蓬本無根,流離是自然,但終會有落地生根之日。”秦桓渺渺語聲伴著沙沙雪落,愈顯淡薄,“一旦紮根便是一生的宿處,非死不休,除非連根拔起滅了它生機。”


    譚相啞然失笑,半懷悵惘半欣慰,輕輕一拍他肩頭:“老夫年紀大了,失了你這份寧折不彎的傲氣。也好,朝中隨波逐流者太多,有你一枝獨秀……也好。為師便祝你果能守住這宿處,不轉不移。”


    秦桓臉上浮起一抹笑,眼底卻是一片蕭索自嘲。師徒二人又站一會兒,便見晉王慶王踏雪而來。見禮未畢,鍾鼓聲起,眾臣魚貫而出,以晉王慶王為首分兩列步長階入金殿。


    龍書案後乾帝高坐,金冕玉帶,卻掩不住麵色蒼頹,不時扶著桌案咳嗽幾聲,愈發令人心憂。群臣中有消息靈通者互相遞個眼色,暗道自八月七公主出家、九月四皇子遠走東濰,乾帝就肉眼可見地憔悴下來,精神銳減,懶問政務,隻大朝會象征性地臨朝一坐,其餘時候全由兩位皇子出麵理政。乾帝自在放手,群臣卻心中難安,需知乾帝已年近六十而儲君未定,如今聖躬又日漸衰敗,如何讓人安心?


    果然有敢直言的老臣上表,先說天下之重,再引經據典申明大義,懇請乾帝為江山社稷著想,及早立儲。乾帝撐著書案聽老臣聲情並茂地講完,揮揮手讓他歸班,咳了幾聲道:


    “眾卿心係江山社稷,朕心甚慰。但眾皇子尚需曆練,不急立儲。朕今日另有要事曉諭眾卿。”


    乾帝緩了緩,繼續倦聲道:“明年當開春闈,此乃國家之重。然而會試積弊久矣,投機取巧、邀買通情之事累不能絕,朕心甚憂,特傳口諭與皇長子,命他主持春闈,秉公道之心擢選主考副考。今名錄已定,高衍,宣諭旨罷。”


    高衍應命,取聖旨朗聲誦道:


    “夫春闈會考,係為國舉才擢選良臣,故謹選德高僚佐,博才臣屬,以寄朕躬厚望;今命皇長子晉王主持,任譚丞相為春闈主考,吏部於尚書、禮部秦侍郎、戶部李侍郎為副考,卿等萬務秉公道之心,以造福黎民為重;舉博文之士,黜庸碌之生,大公無私,昭昭於心。欽此。”


    禦詔讀罷,眾臣山唿萬歲,晉王、譚相等出班領旨謝恩,乾帝又說了些勉勵的話,退朝迴宮。眾官各懷心思忖度著,會試乃國務之重,如今乾帝委任晉王主持,這幾名被選輔佐的臣子,可見聖眷深重,於是甫一下殿便紛紛擁到受命幾人前道喜,晉王溫聲應承幾句打發了眾臣,獨留譚相等四人同往內閣去,就春闈事細細商議。


    五人中,譚相與吏部尚書資曆最深,與晉王就設立考場等事討論一番,後議及策論考題,譚相遂道:


    “老臣以為,考題乃春闈之重,需得仔細推敲。不瞞殿下,臣等若論才學識見當屬秦侍郎最高,然秦侍郎手上還有祭天大典猶在籌措,恐一時無暇顧及考題,不若臣等先將考院護衛、杜絕替考代考等繁雜事處理妥當,待秦侍郎料理完祭天大典,再一並商議考題。”


    晉王思忖片刻,頷首道:“秦大人之才,本王亦知。那便依丞相建言,考題慢定,從長計議。”


    事既畢,眾人各迴本職所在料理公務。秦桓獨返禮部,三言兩語打發了道喜的僚屬走進自己公房。他緩步踱到窗前看著白茫茫的窗外世界,不由思索譚相語重心長那幾句話:


    “……‘世事無常難遂意,隻如飛蓬流離中’,活寫人生隨波逐流之態……為師便祝你果能守住這宿處,不轉不移。”


    “流離也好,生根也罷,所求的無非平安罷了。”


    他喃喃道,斂去眼底倦乏,迴到書案前緩緩鋪開箋紙,飽蘸濃墨,提筆冥思片刻,不假思索寫下“告天祭文”四字。外麵雪落無聲,室內愈顯悄寂,唯有筆觸箋紙的窸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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