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陵眸色微僵,沉默片刻道:“你既也清楚自己行為不妥,為何故意為之?清心街上舞姬不多,以你之才,要爭魁首位並非沒有可能,何必非得與‘風流’二字牽扯上?”


    霍蘭玉嘲諷一笑:“陵先生說得還真是輕鬆。單憑技藝?你看看清心街上這些客人,公子王孫,紈絝膏粱,有幾個是真心衝著你造詣來的?技藝再高,又有幾人能看得明白聽得懂?饒是陵先生自己,你敢說千百慕名而來的客人全都是衝著欣賞你曲技而來?簡直好笑!清心街說是清樂雅聲雲集處,滿街姑娘,還不是三分靠才,七分靠色!”


    “若你當真潔身自好,單憑一己之才,未必不能成名!”楊蘭陵字字句句擲地如有聲,“滿街人又如何,你是你,何須管他人!”


    “然而這滿街人,才是為伎者的正常寫照。”霍蘭玉也不由提高聲音,“陵先生,你心有不甘憑一腔執念破繭成蝶,便可證明憑心而行必能達成所願麽?若你當初遇蔡氏刁難沒有衛世子出手相助,少時搏命姨母不肯退讓,你日後未有名師指教,若你立慶班的主意姨母未準,你還會有今日榮光麽?你隻是僥幸成功,做不得天下為伎者的樣本。”


    “至少我沒有一開始便輕言放棄,至少我爭過!”楊蘭陵聽得越發蹙眉,“你從未嚐試,就斷言此道不可行,那是你怯懦,也隻能在此自怨自艾。”


    霍蘭玉好笑地看著她,忿然道:“陵先生說得倒輕巧。我初到京城,全無根基,距華屋會不到兩個月,如何在清心街這些早已站穩腳跟的樂伎間立足?她們自有恩客,我卻籍籍無名,隻能先憑容色奪人眼球晉身華屋會。有了一爭之力,才可再趁鵲橋宴爭選魁首,以期一舉驚人,為自己掙下餘生的安穩!”


    “魁首無非一個稱號,可有可無,隻要你才華十足出眾,就算沒有這名位加持,也能掙得一席之地!再者說,你要爭,那便光明正大地爭,何必為此不擇手段,以坊中姐妹為踏腳石,做你的助力?!”楊蘭陵見既已撕破麵皮,幹脆毫不留情,嚴詞厲色道:“你忌憚蘭鳳聲名突起搶去你風頭,特地設計好,以她臨場失策反襯你舞技絕妙。你算準了蘭鳳經此陡變,信心必會大跌,如此鵲橋宴上,便無人可與你爭奪魁首位——玉娘子,巧弄心機終非善道,你今日算計人心無所不用其極,就不怕來日遭到反噬麽?!”


    “能設計別人是我的本事。若被別人設計,我便隻好自認倒黴,大不過以牙還牙,加倍奉還就是!”


    楊蘭陵氣血上湧,雙頰騰地暈開一片薄紅,怒視霍蘭玉半刻,冷冷擲下一聲:“冥頑不靈,無可救藥!”說罷拂袖就走,卻聽身後霍蘭玉譏嘲一笑,高聲道:


    “你說我冥頑不靈,你自己還不是仗著聲名兩全,才有這閑暇指戳旁人!”


    楊蘭陵腳步微頓,迴身看去,見霍蘭玉緩步上前,聲音平靜了些:


    “陵先生,你少年成名,名師指導,到今日風光無限獨占鼇頭,有隨心接客挑揀來賓的自由,所以才將人人期盼的名位視如敝履。你如何知道巷中那些尋常樂伎的苦楚?多少人掙挫半生隻求一個出頭之日,陪笑溫存耗費多少心力,卻不及名曲苑裏姑娘的一顰一笑……”


    她深吸一口氣,沉默片刻接著道:


    “你自然不知。你自幼便入姨母樂坊中,對那些更低賤處女子如何偷生渾然不知也情有可原。我長了這十幾年,親見耳聞多少妙齡藝妓,若沒能籍著年輕風姿正盛時掙下聲望,一旦容顏凋零便失了生計來源,隻能自賣於煙柳巷中,但求飽腹委身度過餘生。同行相輕,樂伎輕視舞姬,舞姬笑話青樓人,青樓人又鄙夷年老色衰的舊人,可誰不是一朝離世,隻得一張草席下葬,墳頭草也不會多幾棵……”霍蘭玉越說聲音越低,楊蘭陵靜靜注視,見她眼底微紅,麵色頹白,一雙眼眸慘淡淒迷。


    院內一片悄寂,周圍樂伎聽得心生淒涼,互相覷著,終究垂首默然無語。霍蘭玉迎著楊蘭陵目光,繼續道:


    “母親當年也是京城中白鸞湖上風頭無兩的人啊,就算你陵十三今日這般有名,也難及母親舊日風華半分!……可誰能想到,赫赫一時的霍娘子卻遭人驅逐,日後淪落到以樂伎為名,行賣身行當,最後漂泊無所病死異鄉,草席一卷埋沒於野郊荒嶺的下場?”


    一旁傳出幾個年少樂伎的低低驚歎,霍蘭玉淡淡掃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諷笑,盯著楊蘭陵冷聲道:


    “母親就是大多為伎者的寫照,少時風光,半生淒涼。我不想跟母親一樣,輕信那些花花公子口中的海誓山盟,自毀雙翼,奢望一個變身從良的圓滿結局。我要憑一己之力出人頭地,看平日作威作福的紈絝膏粱為我低聲下氣,難道不比為人妾室看人眼色過活強?!我很清楚我要什麽,更清楚我的底線在哪裏,而你陵先生,憑什麽說我冥頑不靈,無可救藥?!”


    她奮力嚷出最後一句,聲音顫抖,眸中水光隱現。楊蘭陵默默挪開目光,掃一眼眾樂伎,微揚下頷示意道:


    “不早了,都迴去歇著罷。媽媽牽念鵲橋宴之事,已經夠操心的,方才事,就不必傳去東院了。”


    眾人極默契地點頭應下,各自迴房。楊蘭陵迴身又看看霍蘭玉,緩步上前將自己羅帕塞到她手裏,麵無表情道:“既然娘子心裏都清楚,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但隻一件,即便娘子有大誌,也莫要將身邊人驅散殆盡。煢身獨行太久,心神必將枯竭,我勸娘子為自己留一分退路。”


    說完,她接過小嬛手中燈,管自向月兒門走去。燈影爍爍,映出她一道冗長身影,孤獨地拖曳在碎石徑上。霍蘭玉攥著手中綃帕若有所思地望去,燈火轉過小門,人影不再,沉寂已久的院中忽又響起一陣細碎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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